冰弦暗道惭愧,她刚才顾着去看四周,却忘了昏暗的脚下,此刻忙着跟着蹲下,循着对方所说的地方,果然找出一条血迹拖动的痕迹。

崔不去问冰弦要过烛台,几乎趴在地上仔细端详,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一处角落道:“他们是在那里消失的。”

血迹扭扭曲曲,地上的砂石跟着挪动,痕迹时轻时重,说明段栖鹄的伤势并非作假,他可能连站都站不大起来,脚步踉跄,被燕雪行追上来之后直接在地上拖动,结果两人又突然一起消失。

角落里什么也没有。

机关应该就隐藏在地砖或墙壁上,无须多言,二人走过去开始分头查找。

崔不去这边一无所获,这时冰弦咦了一声。

他刚来得及转过头,脚下地面就开始发生震动,冰弦一惊,伸手黏住边上墙壁,一边转身来抓崔不去,但还是晚了半步,崔不去已经往下坠落,两人的手堪堪错过,崔不去直接抓了个空。

下一刻,他后背先是重重撞上墙壁,传来剧痛,紧接着一股腥风扑面而来,竟伴随一声猛兽的咆哮。

崔不去摔得七荤八素,胸口闷痛,一声咳嗽下意识就要出口,又被这声咆哮生生被吼了回去。

若是冰弦或凤霄,想要躲开绝非难事,但对崔不去来说,却是难上加难。

避无可避,他只能闭上眼,饶是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自己没死在奈何香的毒性发作下,没被玉秀或玉衡弄死,却是在这个籍籍无名的密室里,被一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猛兽给咬死。

胳膊蓦地被抓住,狠狠往旁边一拽!

崔不去撞入一人的怀抱,又被对方抱住往旁边滚落。

猛兽扑了个空,怒吼一声,又朝他们扑过来。

崔不去只觉对方将自己放下,兵器铮然作响,正面迎向猛兽。

黑暗中,一人一兽缠斗成一团,猛兽对崔不去很有兴趣,原本已经将他视作盘中餐,谁知半途杀出个碍事的,屡屡在它身上割出伤口,猛兽越发不耐烦,咆哮着冲向那人,却被一道剑光直接开膛破肚,从空中重重跌下,发出闷响。

猛兽可惧,只是对一般人而言,在身怀武功的人面前,这头猛兽同样不是对手。

更何况此人武功不弱,甚至可以称为高手。

不是段栖鹄,也绝不是燕雪行。

那会是谁?

凤霄也不是用剑。

崔不去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摔可能有些摔迷糊了,连思考反应也比平日慢了些许。

直到对方跟他说话:“你没事吧?”

崔不去忍不住咳嗽几声,感受喉咙涌上来的熟悉的血腥味,沙哑道:“多谢阁下,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道:“萧履。”

崔不去疑惑道:“草头萧?”

对方笑道:“不错,步履蹒跚之履。”

崔不去扶着晕乎乎的额头皱眉,只觉这名字有些熟悉,片刻之后才想起来。

果然又是个出名人物。

且还是大大出名之人。

这边城段府,何德何能,竟在一夕之间群英荟萃,八方来客?

第61章

“阁下是松雪先生?”

对方笑道:“不敢当先生二字,兄台直呼我名便是,松雪只是朋友间玩笑起的别号,止增笑耳。”

左月局消息灵通,崔不去更是熟知天下朝堂江湖各色人物,但他毕竟是人不是神,不可能随便听见一个人名,就将他的背景来历了然于心,然而萧履是个例外。

他是南朝人,在南朝为官,官职也很低,是品阶最低的东宫通事舍人,实际上可有可无,也不需要他去当差上朝,在仕途上可谓混得落魄失败之极。另一方面,他出身南梁萧氏旁支,自幼师从当世书法名家顾野王和智永和尚,学得一手楷书与草书双绝,又将书法入剑,自创剑法,人称书剑无双。

但,许多人谈论起萧履时,总会在以上这些话里,再加上可惜二字。

可惜天妒英才,否则以萧履之才,当不至于在南陈朝堂上止步于一个九品小官。

敌友不明,这种情势下,崔不去也没法絮絮叨叨盘问个没完,只能挑最重要的问。

“萧公子不在南朝当官,为何来此?”

“我已辞官,来此救人。”萧履回答得也很干脆,没有拐弯抹角多余废话。“阁下怎么称呼?”

“我姓崔。”崔不去道,“萧公子可知出路?”

萧履:“我也刚进来,在找。”

崔不去更肯定了这里不止一个入口,但段栖鹄弄了这么一个地下密室,仅仅只是为了紧要关头找退路的话,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二人不再交谈,崔不去咳嗽几声,强忍后背疼痛,开始与萧履分头寻找出路。

“你下来之前,我大概查看了一下,”萧履道,“地面没有机关,照理来说,地道也不可能往下再深挖了,如若有出路,应该是在四面墙壁。”

崔不去低低嗯了一声,手掌正好摸到一个凹槽。

里面有块松动的转头,他尝试着往后推去,果然听见隆隆作响,光线从他后方泄出。

石门缓缓打开,伴随着女人的微弱呻吟。

这种地方,哪来的女人?

疑问在二人心中同时升起,待石门全部打开,里面的情景呈现在他们面前,即使泰山崩于前色不改的崔不去,也禁不住目瞪口呆。

与他们身处的黑暗相比,门后岂止光明一片,简直称得上世外桃源。

红纱幔帐,绮罗绸缎,幽幽香气飘逸出来,似檀香,似杏香,甜蜜馥郁,令人心醉神弛。

而那些忽高忽低的呻吟,就是从纱帐后面传出来的。

崔不去和萧履走近石门,便觉那股暖香隐隐有种煽动心神的效用,一个不由皱起眉头,后退几步,一个则调息运气,手腕一转,剑风将暖香扫开。

借着门后的光亮,崔不去看到刚才袭击他们的猛兽,其实是一头老虎,边上还有两个人倒在地上,腹部有道剑伤,应该是方才他下来前,就被萧履杀死了的。

除去这二人一虎,没有想象中的机关陷阱,石室之中错落分布着几张床榻,几名裹着薄纱,就算不是不着寸缕,也跟赤裸没有二样的女子躺在床榻上,面色潮红,眼神迷离,揉着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呈现出诱惑的姿态。

她们脚踝处,都系着一根细细的铁链,另一头连在床柱上,令她们没能下得了床。

但就算没有这条铁链,以她们被下了药的状态,加上被困在这石室里,外头还有猛兽把守,恐怕也很难逃离。

萧履面露愠色,忽然大步朝其中一张床榻走去。

“梅娘!”

被他叫了名字的女子回以泪光迷离的神色,恍若未闻。

萧履飞快伸手,捏住她的手腕输入一缕真气,又在她面门与头顶几处穴道揉捏几下。

女子身躯一震,表情慢慢从迷乱转为清醒。

她看见眼前的萧履,先是呆呆的,等萧履又唤了她几声,身体才猛地往上一弹,几乎想要跳起来,面色由白转青,大颗眼泪迅速落下。

“七哥?!”

崔不去明白了。

段栖鹄不仅把这里当做自己的避难之处和最后退路,还将它当成寻欢作乐的淫窟,他囚禁在这里的这些女子,恐怕都是良家女子,一来必然是段栖鹄通过巧取豪夺的手段掳来了这些人,放在地面上容易见光,麻烦太多,二来此处不见天日,隐秘封闭,这些女人无力反抗,正好让段栖鹄为所欲为,满足他某种不为外人知的扭曲乐趣。

自打入了左月局,崔不去就见惯许多世间阴暗污秽,对此倒不算太意外,只不过他没想到,就连萧履的亲属也会被牵扯进来。

他走到房间四周角落,将安置在那里的几个香炉踢翻,那股能够挑动欲望的香气顿时消散不少。

那头梅娘抱住萧履嚎啕大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另外几个女人还没从药效中恢复,就算这哭声,也没能让她们清醒半分。

崔不去微微皱眉:“萧公子……”

萧履苦笑了一下,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将怀中女子劈晕,把人放下,又走向其他人,准备把她们的桎梏也给解了。

“萧公子且慢,”崔不去道,“这些人久经折磨,骤然清醒可能会如你妹妹一般,到时候我们把这么多人都一起带出去,不如先将她们的铁链斩断,待我们找到出路之后,再回头找人来救她们。”

萧履点点头:“还是崔兄想得周到。”

他果然依照崔不去所说,将这些女子的铁链一一斩断,但她们在这种欲香中沉浸已久,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慢慢恢复过来的,没了铁链也不会骤然清醒,哭叫乱跑,依旧躺在床上蹭着被褥,一脸难耐,身姿撩人,只是身上斑斑青紫,新旧交错,不难想象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无论再多的感叹,此时此刻也无济于事。

崔不去并非心软之人,萧履显然也没有那些毫无作用的哀叹慈悲,两人不约而同开始在石室内寻找出路。

过了片刻,崔不去听见对方轻轻叹了一声。

叹息声中不掩焦灼愤怒,但他依旧压下这种情绪,让理智主导了自己的行为。

崔不去很欣赏这种人。

顾全大局,从不坏事。

“萧兄不必担心,我听说且末还是有几个医术不错的大夫的,回头可以带令妹先去调养一番。”他刚才被萧履所救,如果不关心一下,就显得太过凉薄了。

萧履苦笑:“她不是我妹妹,是一位世叔之女,幼时因术士说她命中有杀劫,必须离家清修几年,方可回来,家里人便将她送至黄山派学武,我等二人十数年未见,去岁她家中长辈忽然求到我这里来,说她从师门归家途中失踪,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恐有不测,请我帮忙寻找,我循着种种线索才找到这里来,没想到……”

对女人来说,遭遇了这样的事情,恐怕比死了还难受,哪怕在风气更开放些的北地,同样如此。

两人在石室内寻觅半天,都没有找到所谓的出口,只能又回到原先他们进来的那个地方。

虎尸和死人还躺在那儿,血腥味加上残余的香气,交织成一股难闻的微妙味道,没了挑起欲望的效用,反倒让人几欲作呕。

萧履找来找去,都找不到机关,面上微微露出急色,他本人自然没所谓,奈何里面还有个饱受戕害的梅娘在,在这里待得越久,对梅娘肯定越不利。

“这里,好像有一块凹进去的砖石。”崔不去忽然道。

萧履精神一振,上前照着对方所说的位置伸手摸去,果然靠近墙角的地砖上有一块与旁边深浅程度不同的砖石,他运力在上面缓缓往下压。

“动了!”他喜道。

但紧接着,头顶泄下倾盆大水,将两人浇了一头一脸。

“糟了!”崔不去突然恍悟,两个守门人在这里,意味着机关很可能是有两个,需要两个人同时启动,结果现在只动了萧履那边,自然没法开启生路。

非但如此,头顶那些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取之不竭一般从上面涌下,仿佛他们打开的是通往一个湖的通道。

水位迅速从脚边上升,很快就到了小腿,照这种趋势下去,别说救人出去,他们两个恐怕都会先淹死在这里。

几乎是同时,崔不去跟萧履对视了一眼,想到一个亡羊补牢的补救方法。

无须多言,崔不去很快找到石室内另外一块凹进去的砖石,与萧履一道同时按下去。

伴随着隆隆巨响,出水口缓缓关上,取而代之的是墙壁上又一块砖石隆起。

萧履不禁苦笑:“段栖鹄是想修筑地下皇宫么?”

崔不去:“这恐怕不是他一己之力能打造的,我看此地构造,更似一个古墓,段栖鹄将其搬空,又把此地机关石室化为己用。”

萧履将砖石按下,旁边终于有一道石门打开。

石门之后,阶梯次第往上。

这应该就是真正的出口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崔不去主动走在前面,萧履则背上梅娘走在后面。

至于另外几名女子,眼下他们无能为力,还得脱险之后再作打算。

石梯不长,约莫走个一炷香工夫就到了。

光明在望,除此之外,还有段栖鹄的惨叫。

崔不去主动跳下密道,千辛万苦追过来,为的就是阻止燕雪行杀段栖鹄。

就算要杀,起码也得先等自己从他那里问出云海十三楼的事情再说。

有个玉衡远远不够,口供得两人互相印证,才知真假。

结果他才刚得见天日,就正好看见燕雪行将剑捅入段栖鹄的腹部。

第62章

段栖鹄非止是剩下一口气,而且浑身四肢俱被砍去,仅余脑袋与躯干,那一声惨叫之后,双眼圆睁,只剩下哼哼的力气,出气多入气少。

燕雪行站在旁边,并未为其止血,任由他受尽折磨之后,才一剑捅入他的腹部。

在段栖鹄只顾自己逃亡,不管被扔下的段家人时,燕雪行就知道拿段家人来威胁他,是根本行不通的,此人自私自利,生死关头只会考虑自己,想要让他痛苦,唯有身体上的折磨。

凭着段栖鹄这些年的所作所为,燕雪行别说是砍他四肢,就算再把他眼睛鼻子都挖了,崔不去也绝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但段栖鹄现在只有一口气,明显不可能再说出任何关于云海十三楼的线索。

燕雪行看见他们,露出嘲讽一笑:“你们也想杀他?抱歉,被我捷足先登了。”

他弯腰点了段栖鹄几处穴道,帮对方止血,又给段栖鹄灌注一丝内力,却不是突然心软想要救人,而是让段栖鹄死得更慢一点,好让他多折磨一会儿。

见燕雪行提起段栖鹄的后领就要把人带走,崔不去辛辛苦苦来到这里,岂肯白跑一趟,见状就道:“阁下留步!”

燕雪行充耳未闻,继续往前走。

萧履足下一点,剑光掠向对方。

他的剑凌厉无比,燕雪行原本不当回事,此时却发现自己已被剑光封住所有去路,不得不丢下段栖鹄,全力迎战。

剑光纵横中,双方交手数招,又倏地分开。

燕雪行冷漠面容终于露出一丝惊讶:“你是谁?”

萧履从树梢落下,袍袖飞扬,身后被竖起的长发也跟着飘荡起来,只是满头乌发偏偏发尾雪白,如有霜雪沾之不去,而他之所以不像许多人那样右手持剑,并非天生左撇子,是因为——

崔不去想起旁人对他的评价,目光从萧履右袖扫过。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手,但春风拂来,依旧能窥见一角秘密。

那是一截萎缩干枯的手,或者已经不能称之为手,更像一根树枝。

“树枝”本该长在树上,如今却长在人身上,萧履面容俊美,与凤霄的张扬肆意相比,是另外一种毫不逊色的儒雅风流,可一只手残废,十全十美就变成了美中不足。

他面色白皙,在阳光下似蒙上一层浅浅光泽,连握剑的手也修长好看,但越是如此,越发衬得另外一只枯手丑陋可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