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小小风波暂且平息。

众人有意无意不去望崔不去,努力重新将氛围营造起来。

原本想抬步走向凤霄那边的,也因他与崔不去离得太近,而停住脚步。

凤霄没有抬头,他正专心致志,摆弄着什么。

在众人的促请下,太子笑着出了第一道谜题。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满堂才智之士济济,很快便有人猜出是个“井”字,年轻士子拔得头筹,喜形于色。

方才主人家说了,女子猜出则赠以玉簪,男子则赠以珠剑,但崔不去的话犹在耳边,乐平公主有些不自在,朝那士子和颜悦色道:“我家中另有一把藏剑,曾为三国名士司马徽所用,既是有人质疑珠剑来历,我也不好让你受连累,不如就以此剑代替,你以为如何?”

她这般解释,士子哪里有不肯的,只会暗暗埋怨崔不去刚才多事,口中忙道:“多谢公主所赐!”

宇文县主命人从库房取出宝剑,亲自送给士子。

其他人羡慕不已,有些幸进之辈,反应没别人快,自忖没法依靠实力在接下来的谜题里出风头,就打起借人立威的主意。

最好的对象,自然是刚才得罪了公主母女,出言不逊的某人。

有人朗声道:“听闻崔侯聪明过人,智计百出,我这里有一道难题,多年未解,能否请崔侯解惑?”

来了!众人心想,不约而同将视线投向崔不去,十有八九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

崔不去坐着没动,懒懒道:“我极少在人前露面,你从哪听说我的名声?”

找茬的并非寻常士子,而是京城高门子弟,姓杨名仁德,乃御史大夫杨素之侄,与宇文县主向来交好。

杨仁德笑了笑:“崔侯出使西域,化干戈为玉帛,非但拿下且末城,还迎回突厥可汗,怎么不是智谋过人?”

他不欲让崔不去转移话题,没等对方再说话,紧接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球。

千灯照耀之下,众人清楚地看见,这玉球上面有无数小孔,互相穿透,彼入此出,红绳从这个小孔穿入,又从另外一个小孔穿出,将整个玉球缠绕住。

杨仁德介绍道:“红绳其实只有一根,有高人将它从头到尾,完整缠绕在玉球上,令人看不出线头,我拿到此物之后,总想不破坏玉球和红绳,就将两者分开,但找来找去,都找不到线头,不知崔侯能否为我解开困扰?”

他将玉球交给仆从,让对方拿给崔不去,中间太子好奇,先把玉球拿过去看,众人过了一圈,的确是找不到线头,不由啧啧称奇。

凤霄对这种文人游戏没有半点好奇心,而且他也嫌这玉球经过太多人之手,根本懒得拿来看,从头到尾头也不抬,摆弄橘子仿佛上瘾,边上还堆了一堆剥开了又不吃的橘子。

那千灯落在别人面上,也就是照亮了容颜,但在凤霄脸上,却像镀上一层柔光,令不少年轻娘子心不在焉,偷眼怦然。

最后玉球终于传到崔不去手中。

他拿着玉球在手里转了一圈,道:“果然是匠心独具,巧夺天工。”

杨仁德得意一笑:“这回就有劳崔侯了。”

崔不去摇摇头:“我也找不到线头在哪里。”

杨仁德惊讶:“您可是连突厥可汗被人假扮都能识破,可别是故意为了讨好太子与公主,故意藏拙吧?”

乐平公主笑道:“若是连崔侯这样的聪明人都解不了,那天下恐怕无人能解了。”

她明着称赞崔不去,实则将他高高架起,但就算崔不去当众被刁难取笑,也没法缓解公主心头恼怒,她的玉指在扇柄上摩挲片刻,计上心头,叫来侍女,吩咐几句,侍女点点头,转身离去,迎面却遇上一位白衣女子,貌若仙子,就是神情冰冷,俨然阎罗。

侍女惊讶片刻,皱眉道:“你是何人,还不快让开?”

乔仙冷冷道:“今夜,谁也别想走。”

她抓向对方,伸手一劈,对方随即软软倒下,不省人事。

侍女本就离公主不远,她昏倒前短促的叫声引起公主回头,见状当即大惊:“你是何人!来人啊!”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却见乔仙走来,朝崔不去点点头。

崔不去终于起身,抚平身上衣服,慢条斯理道:“将公主府里里外外都围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放走一人。”

乔仙拱手应是。

她一挥手,便有数人从黑暗中跃出,直接堵住所有人的退路。

这些人身着黑袍,面容冷肃,腰悬左月局令牌,手持左月刀,正是左月局中人的装束。

一言既出,全场皆惊。

大家瞠目结舌看着崔不去,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太子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崔不去,你这是要造反吗,来人啊!”

乐平公主气得脸色都发青了,她原想给崔不去一点教训,让他往后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谁知对方失心疯了,竟直接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擅自带人围抄公主别院,将太子晋王等皇亲贵胄都堵在这里,就算不是造反,也与造反无异了。

晋王也想问崔不去是不是疯了,但话到嘴边,他眼尖地发现黑暗中隐隐绰绰,除了左月卫,似乎也夹杂着羽林军禁卫的身影,不由闭上嘴巴,静观其变。

崔不去无视在场纷纷扰扰的声讨,冷冷道:“今日有贼人欲借千灯宴行不轨之事,所幸我提前获知消息,赶来阻止,对方在清荔园四周暗藏火油,将所有生路堵死,今日宴会,千灯齐备,容易走水,一旦星火点燃,立马可以借着火油燃遍整个园子。乔仙,把东西拿上来。”

乔仙让人捧来一盆石榴花,在众多震惊的目光下,她拿起花盆往地上一摔,原来石榴花早已齐根而断,花盆里大半装了膏油,然后以木板各层,铺上一层薄薄的土,再将花枝插上。

这样做,花枝自然已经断了生机,但只撑一两日的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为了准备这次生辰宴,公主府下人差点跑断腿,用这种伎俩先蒙混过关,哄哄公主县主开心也是正常,反正宴会只有一夜,谁会关心之后这些花的去向。

但花盆装满膏油,这就说不过去了。

崔不去:“这处观景台后面,原本有一个小荷花池,但现在水被掏干,上面只有淤泥,真有大火烧起,你们连跳进池中的生路都没有。”

宇文县主喃喃道:“这事我知道,他们说我喜欢牡丹,想要将荷花改种成牡丹,只因来不及,便将那里先围起来。”

但没有人听见她的话,大家都被崔不去的话惊呆了。

崔不去:“此处地势高于园中其它地方,可以清楚望见下面灯火辉煌,不失美景,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里去往其它地方的通道,将会是火最先燃起来的地方。到时候,就算你们从此处跳下,摔个手脚折断,也没法逃走,因为下面还有刺客等着你们。明日一早,京城所有人,就会收到火烧清荔园,众多皇子公主都死于其中的消息。”

他环视一圈,缓缓道:“在场各位贵人,无一幸免。”

众人愣愣看着崔不去,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一时没能消化他的话。

太子失声:“谁!谁会这样狠毒?!”

晋王沉声道:“此事,陛下也已知情?”

崔不去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为防万一,我向陛下借来二百羽林军,业已合力将所有刺客一并擒拿,连同主谋,一共二十人!”

晋王长舒了口气:“崔侯料敌先机,化险为夷,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不过主谋究竟是何人,他能策划如此大的事情,没有内应配合,是断然不可能的吧?”

崔不去笑了一下,但他的笑容在其他人看来却并不那么温暖,反而有些杀气腾腾。

“把人带上来。”

乔仙挥挥手,不久便有二人押着一名年轻男子前来,将他推至场中。

男子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乔仙上前摘下他口中棉布,那人立时大喊:“公主救我,公主救我!”

乐平公主面色大变。

宇文县主小小啊了一声。

崔不去:“此人,公主可认得?”

乐平公主铁青着脸色,没作声。

崔不去又换了个人问:“公主不认得,县主总该认得吧?”

“他不是公主府的掾属,任跃吗?”宇文县主弱弱道。

崔不去:“不错,任跃出身惊鸿剑任家,任氏惊鸿剑法,江湖闻名,难得任跃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年轻有为,自从去年得到乐平公主举荐,入府为掾属之后,就得到了公主的信任,与重用。”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说得意味深长。

乐平公主的脸色,随着他每次停顿,也更难看了一点。

在场众人,人人都震撼莫名,唯有一个凤霄,丝毫不受影响。

他终于罢手,看着桌面,满意地拍拍手,把手指上黏着的橘子丝拍去。

桌上,橘子白丝拼拼凑凑,依稀摆了一只狐狸的模样。

那狐狸将大尾巴压在身体下面,耷拉着耳朵,正一心一意装着鹌鹑。

第92章

崔不去顾着欣赏乐平公主骤变的脸色,根本无暇理会其它,直到凤霄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才莫名其妙低下头。

然后就看见那只臊眉耷眼的狐狸。

崔不去:……

在“此人脑子有疾病”跟“此人颇有童心”之间犹豫片刻,崔不去选择了前者,但被凤霄这一打岔,他差点忘了自己刚才要说什么,被反应过来的乐平公主截去话头。

“任跃谋反,连我也瞒了过去,此事你既然早已知晓,为何不提前知会,偏偏要在宴上闹这一出!”乐平公主抓住机会,厉声质问,“今日太子晋王等人皆在,若因此误伤了人命,你担当得起吗?!”

崔不去暗骂凤霄误事,将丢失的思绪强拉回来,冷冷道:“公主何必恼羞成怒?一则,此事尚未败露,不宜打草惊蛇,总得等贼人的狐狸尾巴彻底露出,再一网打尽!”

说到狐狸,他自然而然就低下头。

那只橘子白丝摆成的狐狸,还在那里趴着,眼睛半睁未睁,像在偷窥前方猎物,伺机下手。

由此可以看出,凤霄在绘画上的造诣,应该相当不错。

由此更可看出,他方才实在是闲得无聊。

堂堂解剑府二府主果真只是前来赴宴,别无目的?

传闻兰陵公主心仪凤霄,天子也想玉成好事,他总不可能是为了公主,才专程过来的吧?

诸般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崔不去缓缓道:“二则,任跃此人,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特意停顿,观察了一下乐平公主的脸色,但后者的脸色原本就已经很难看,此时倒看不出有异。

“他本来,复姓宇文,单名一个怿字。”

今日能来赴宴的,要么是皇子公主,宗室贵胄,要么是公卿女眷,大家混迹隋朝上层,听见宇文二字,立马就能联想出许多。

晋王当先问道:“前朝余孽?”

崔不去:“不错,他的父亲,乃是前朝越野王宇文盛,当年此人逃脱,为任家收留,改名任跃,对外只称是任家失散的子侄,他隐姓埋名,韬光养晦多年,又以任跃之名在江湖上闯出名堂,入了公主的法眼。这次生辰宴,此人主动请缨,公主就让他全权负责宴会事宜,他自然可以轻松方便安排一切,设下今日杀局。”

任跃大声喊冤:“我不是什么宇文怿,你胡说八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主救我啊!”

乐平公主面色苍白,嘴唇嗫嚅,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斥责崔不去,但她知道,崔不去能说出这番话,必然已经搜集到不少证据,再反驳很容易自取其辱。

“此事我全不知情,这次我也在园中,就是死,也会与大家死在一起!”乐平公主倏地望向任跃,恨恨质问,“任跃,我待你不薄,你为何恩将仇报!”

任跃面露惊恐,连声喊道:“公主明鉴,我真的不是反贼啊!花盆里那些膏油,我也不知从何处而来,我是被冤枉的,公主,您难道连我都不信吗,您说过会爱我一辈子的!”

没等他说完,乐平公主直接用拔高的嗓音打断:“还不将人拖下去!”

在场众人神情各异,很多人若无其事,假装耳聋。

公主蓄养面首并非什么奇怪的事情,乐平公主守寡这么多年,却还正当盛年,一时耐不住寂寞也是常事。

不过毕竟只是私德,没有闹到明面上来,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公主还是三贞九烈的节妇。

唯独崔不去似笑非笑,一语道破:“这宇文怿的容貌,酷似前朝宣帝,也难怪公主念念不忘,移情至此人身上了。”

乐平公主脚下一软,幸而被左右侍女扶住。

崔不去挥挥手,让人将任跃及一干从犯都带走。

玄色披风在外,素色长袍在内,他独立风中,自带萧瑟肃杀之气场,经此变故,更无人敢接近。

方才拿出玉球刁难崔不去的杨仁德,更是大气不敢出,生怕对方想起刚才一幕,来找自己的不痛快。

岂料崔不去根本没有忘记他,抬起手指住他:“将此人,也带走。”

杨仁德心头一颤,忙大声道:“崔侯,方才我并非有意为难,你可不能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啊!”

崔不去咳嗽两声:“杨公子,你太高看自己了。我抓你,是因为,当初任跃来京,结交的头一个人便是你,也是你,将他介绍给公主府令,从而进入公主府当差的。我倒要问问,你为何会想到将他引荐给公主,莫非,你早就看出,他与公主亡夫神似?”

杨仁德:“我没有,不是这样的!”

乔仙直接一点哑穴,人马上安静了。

“如何完好无损解开红绳,我是没法子了,不过杨公子进了大牢,正好有空静心思考,说不定能解了这千古谜题。”崔不去嘲讽道,话锋一转,“带走!”

凤霄差点笑出声:这人嘴巴动起来,可真太损了。

一场宴会出现这么大的风波,谁还有心继续下去,不说客人,就是主人家,也都失魂落魄,魂不守舍。

太子晋王先行离开,在他之后,众人纷纷告辞。

送客的管家手忙脚乱,加上左月局还在公主府内搜查其它罪证,园中乱作一团,连带本来璀璨夺目的千灯闪烁,霎时间也变成灯影幢幢的仓皇。

从奢靡辉煌到繁华散尽,不过一场歌舞的工夫。

崔不去转身,在左月卫的簇拥下离去,披风扬起一抹凌厉夜色。

在他身后,几乎没有人发现,桌上那只橘子白丝拼成的狐狸,已经被他故意用披风扫得乱七八糟,面目模糊。

人人见他而色变,一路无人敢拦。

只怕今夜之后,崔不去在京城的名声,就要从有功使臣,变成阎罗煞星了。

出了清荔园,崔不去就让左月卫分为两拨,一拨继续留在园中搜查物证,一拨将任跃等人带去刑部大牢。

他自己则在乔仙的陪同下,乘车离开。

但,在他即将踏上马车之际,一只手及时扯住了他的披风。

速度之快,力道之猛,非但乔仙没反应过来,连崔不去也差点被扯得往后摔倒。

他狠狠回头,对上凤霄无辜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