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霄差点笑出声。

他们这些恩威并施的话,骗骗寻常人还可以,如果余氏的儿子不是那么有出息,凭他一己之力不可能对上整个崔家,听见这番话,也许心中会有不甘,但最后也只能认输。

但崔不去是何人?

连兴风作浪,搅乱天下的云海十三楼,也接二连三受挫,连备受宠爱,不可一世的晋王,也得为了笼络他而作出亲近之态,崔咏的话,在崔不去面前,悉数化为可笑作态。

凤霄敢用裴惊蛰的脑袋打赌,崔不去现在,一定是好整以暇看着崔家人演戏,不着急发作,像猫逗耗子,等他们露出更多的急切。

果不其然,崔不去又笑了:“当年,我年纪虽小,也不常说话,但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楚,譬如,受命抚养我的崔家下人,是在卢氏的怂恿下,在我的饭菜里下毒,想要毒死我,可惜我命硬又机警,硬扛着三天不吃饭,等郡守过来拜见崔翁时,当着众人的面饿晕,让崔翁不能不过问。现在想来,以我的身世,崔家没要了我的命,的确是天大的恩赐啊!”

崔家众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老辣如崔咏,都觉有些挂不住老脸。

崔不去就像他心头的一根刺,活着一日,他便难受一日,可他又不愿背负杀害亲孙的罪名,只能任由他在崔家自生自灭,对方被欺凌得很惨,崔咏不是没有耳闻,但他却放任自流,遇上了便管一下,遇不上便故作不知。

可谁又能想到,那个命不久矣的幼童,竟没死在外头,时隔多年,还会回来,当面对质?

在场之中,唯有崔珮,激动上前,待要去抓崔不去的肩膀,却被横生一把扇子拦住,只好停住脚步。

“阿阶,真的是你!这些年来,我一直后悔,愧对你娘的临终托孤,害你流落异乡,命途多舛,幸而上天庇佑,让你平安无事,你回来吧,记在我名下,四叔必将你视若己出,再不让你受欺负了!”

崔咏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忍住。

崔不去:“我不叫崔阶,我叫崔不去。”

崔珮一愣:“哪个不去?”

凤霄凉凉道:“不去死的不去啊,多好听、多别致的名字,旁人一听,肯定要追问名字的来历,崔家这些龌龊肮脏,不就天下皆知了?”

崔珮脸色微白,苦笑道:“是我之过,是我之过!”

崔大郎沉声道:“阿阶,我们都知道你心中怨气不小,但时过境迁,斯人已逝,旧日有什么恩怨,就该由它过去了,既然你已回来,就别走了……”

凤霄笑道:“再被你们多毒死几次吗?还是你们不以他为耻了?他可以进族谱,可以光明正大被当作崔家人来介绍,死后也能进崔氏陵园了?”

崔大郎的话被他抢白,生生噎住,瞪着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崔咏看着崔不去,缓缓道:“若你愿意回来,我可以做主,将你过继给四郎,如此一来,你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崔家子,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

不光是凤霄想笑,崔不去也很想笑。

二人相视一眼,崔不去从凤霄眼中看出怜悯。

不是怜悯崔不去,而是怜悯崔咏。

怜悯他年纪大了,崔氏族长的位置坐久了,竟蒙蔽了双眼。

崔不去要真稀罕崔家子的身份,何必这么多年才回来,他还好意思用施恩的口吻说出来,是指望崔不去感激涕零,领旨谢恩吗?

凤霄:崔道长,幸好你像母亲。

崔不去从对方的无声口型中看出这句话,他咳嗽两声,懒得理会凤霄,对等着他回答的崔家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次过来,一是祭扫先母,二是参加榴花文会,至于崔家——”

他的目光扫过崔大郎,崔三,并未在后者身上多停留片刻,最后落在崔咏那里。

“从一开始,我就没被算入崔氏之中,既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们也许把崔氏看得比天还重,但,我姓崔,只为圆生母之愿,与博陵崔氏,没有半点关系。”

唇角冷锋毕现,旋即又抹平消失,他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崔家人耳中:“这个姓氏,我从来就不稀罕。别说你们让我入族谱,就算要把崔家拱手相送,我也没半点兴趣。”

“如果崔翁没有其它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起晚了,赶不上文会,失陪。”

崔不去在崔家这个池塘里丢下一道惊雷,将池子惊得鱼虾哗然,水影乱摇,他自己则施施然告辞而去,袍袖迎风飒飒,潇洒之极。

第103章

二人扬长而去,余下崔家几人坐在厅中,久久沉寂。

崔三做贼心虚,此事说到底与他有关,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恨不能旁人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

崔咏也的确顾不上崔三,他发现刚才被崔不去话赶话,却忘了询问他的身份来历,至今也未问清他冒用凤霄其名,到底是真与解剑府有关,还是狐假虎威而已。

崔大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问父亲:“此人来意不善,恐怕会在明日榴花文会上闹事,要不要现在先将他们赶出去,明日也不许他们出现?”

崔珮忍气道:“父亲,大哥,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们崔家的血脉,现在夜已深了,再将他们赶走,他们又能上哪去?冤家宜解不宜结,此事还须妥善处理才是。”

崔大皱眉:“四郎,这么多年了,你怎的还如此天真?他若真想好生解决,怎会选择这个时候上门?分明是打算当着四方士人、本地乡绅,以及新任郡守的面,当众给我们难堪!”

崔珮提高了声音:“本来就是我们亏欠了他,难不成还要人家高高兴兴回来感谢生养之恩吗?”

崔大郎也怒了:“难道我们对他没恩?要换了别的人家,像他这样出身的孽种,早就被闷死了事,哪里会留他长大成人!”

崔珮直觉热血上涌,多年来诸般歉疚,在看见崔不去站在面前时达到顶峰,也让他有了反驳大哥的勇气,他指着崔三,手在愤怒之下微微颤抖:“恕我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要闷死的不是他,损毁崔家名声的也不是他,应该是三哥才对!”

崔三骤然跳了起来:“四郎,你为何如此维护那母子,莫非你也对她早怀窥伺之心,难道那孽子其实是你的……”

不待崔珮挥拳上去打人,崔大就已经先一步上前,一巴掌将崔三抽倒在地上。

平日行事稳重的他,此时竟是一反常态,当机立断,喊来下人:“三郎魔怔了,将他堵了嘴拖下去!”

眼看崔三胡乱挣扎最终被拖走,崔咏不置一词,默认了长子的处置。

崔珮粗喘口气,勉强定下神,才开口:“父亲,眼下不能将人赶出去,否则他们一怒之下,找上郡守,再将此事宣扬出去,便大大不妙。若他真与解剑府有关,再捅到天子面前……”

崔大打断他:“天子日理万机,如何有空理会这等微末小事?再说了,皇帝自己也出身关陇豪门,天下门阀同气连枝,谁家没出过几件糟心事?依我看,直接将人连夜赶出博陵吧,以免夜长梦多!”

“父亲!”崔珮怒极,“当年他生母死后,崔家欺她娘家无人,名节有亏,不让她与二郎合葬,本就理亏在先,那孩子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我们将人请来,好生说明,再允二嫂入葬崔氏陵园,平了他多年来的怒气,这样不好吗?待事情闹大了,让人重新记起来,难道就对崔家有好处?!”

眼看两个儿子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崔咏终于抬手往下压了压,让他们都安静下来。

“你能保证说服他吗?”崔咏望向崔珮。

崔珮沉默片刻,反问道:“崔家这一辈,他本该序齿行五,但他出生时,您便将他记在崔家仆役名下养大,从未将他排入族谱,如今他已归来,父亲是否改变主意?”

崔大郎闻言又生不满:“允他生母入崔氏陵园已经网开一面,如果让他正式入崔家,我们又要怎么对外解释他的身世来历?小辈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本来就是丑事,难道还要描出一朵花来吗?”

崔珮不语,只看崔咏。

……

“你这样打草惊蛇,他们怕是待会儿就要过来赶人了。”

崔不去与凤霄大摇大摆拂袖回到隔壁园子,崔家下人或多或少都听见风声,但没主人的吩咐,他们也不敢拦着崔、凤二人不让他们入住,不过一路行来,异样的注目礼是难免的。

“不会。”崔不去很淡定,“他们现在肯定争论不休,不过崔咏也怕我们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大,所以在文会结束前,估计会选择息事宁人,先把我们稳住,等明日郡守和士人都散尽了,再与我秋后算账。”

凤霄:“你那四叔崔珮,受了余氏临终托孤,护你却不尽力,若他肯拼命维护你,你幼时应该会更好过一些。”

崔不去淡漠道:“他良心未泯,能力有限,又是庶子出身,不可能为了我一个人,跟整个崔家作对。若当时不是放眼崔家,无人可托,余氏也不会将我托给他。人,终究是要靠自己,我并不怨他。”

凤霄笑吟吟:“我倒该谢谢他,如果他坚持将你带在身边,我今日,就会少一个可敬的对手。”

那日子可就比现在无聊多了,这句是未竟之意,他没说出口。

崔不去却听出来了,他善解人意点头:“我明白,凤府主这种人,我也见过不少,便如晋王,譬如云海十三楼的那些人,天之骄子,应有尽有,才智又在中上……”

凤霄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调子提高,隐含威胁:“本座才智只在中上?”

崔不去不受影响,继续说完:“可因为日子太无聊,总得没事找点事做,找点人来对付,此等行为,简称无聊,又叫折腾。”

凤霄反唇相讥:“不知道是谁,原是奉密令与突厥使者接洽,却在听说于阗使者被害之后,就千方百计找机会抢功劳,最终中了奈何香,小命都差点丢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就不叫折腾了?”

崔不去撇撇嘴:“我这不是觉得凤府主日子过得太无聊,才主动送上门的?”

凤霄哈哈一笑:“这话我爱听!崔家人估计觉得现在只要允许你入族谱,让你名正言顺成为崔氏一员,你就会感恩不尽,前嫌尽弃,可怜他们愚蠢至极,根本不知道崔不去是何人,竟会以为你为了这点东西才回来?”

崔不去叹了口气,却毫无可怜感慨,表情更只有讥讽嘲弄:“他们不是愚蠢,只是高高在上久了,就会将别人看轻。”

不过左月使的尊贵风范没能维持太久,他刚说完,就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凤霄幸灾乐祸:“你这身体,还学别人淋雨,别明日没让崔家人吃瘪,自己先躺下了。”

崔不去打喷嚏打得鼻子发痒,连带声音也闷闷的。

“睡一觉便好了。不过等会崔珮极可能来找我,为了你明日能看好戏,还请凤府主帮我挡一挡。”

凤霄挑眉:“你的左月卫呢?”

崔不去:“被我分头派去做事了,明日才会过来。”

“不对。”

凤霄忽然停住脚步。

崔不去捂着鼻子,企图将那股麻痒的感觉倒逼回去,可这样只会使得气息涌上眼睛,化为湿气。

“乔仙不在身边,眼下这光景,有个好歹不好请大夫,崔家人巴不得我直接病死,我得赶紧回去吃药躺下,些许繁琐小事,就拜托二郎了。”

凤霄被对方罕见温软的语气震住,他对上崔不去的泪眼朦胧,将欲出口的调侃反驳竟一时没能说出来,再有那声二郎入耳,简直令人怀疑七月半还未到,崔不去就被鬼附了身。

望着对方背影,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差点忘掉的事情。

“站住。”

崔不去一反刚才踉跄虚浮的脚步,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凤霄:……果然是三分真,七分装吧?

所以自己到底是来看戏的,还是来当崔不去的左月卫?

他摸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

……

五月榴花燃。

实际上榴花几乎开遍了整个夏季,所谓榴花文会,也不过是借了榴花的名头,去年崔家举办的文会,用的便是王右军之兰亭典故,年年不同,岁岁相似。

在博陵郡乃至北方,崔氏文会颇有名望,每年都会有不少人过来参加,以期一举成名,其中不乏本来就有文名在外的士子,往任郡守惜才之名在外,每年也是此地座上宾,在文会上一举夺魁,表现出众之人,还能得他推荐,入朝为官,现如今虽然改朝换代,又有新郡守上任,但为表亲民,与民同乐,新郡守也已回复崔家,说自己会亲至盛会。

文会在崔氏一个园中举行,此地毗邻郊野青溪,又有未谢梨花,无瑕映水,探入院墙,木门敞开,从园中至园外,来去自如,更有几株榴花栽种其间,相得映彰,往来侍女,捧果抱酒,衣香鬓影,士人广袖宽袍,玉笄绸带,更令人目不暇接。

崔珮站在崔咏身边,向他介绍前来拜会的嘉宾贵客,其中不乏比他名望更高的文坛前辈,亦有往日诗词唱和的故友,以他的文采,今日纵不能在文会上摘得魁首,也会大出风头。

但不知何故,崔珮心中,却隐隐不安,连带眉间眼皮,也跳个不停。

在别处招呼客人的崔大郎,寻了个机会过来,将崔珮拉至一旁,悄声问:“昨夜你去找他,他怎么说?”

崔珮苦笑:“他淋雨生了病去歇着了,他那朋友拦着,我没见到人。”

崔大郎皱眉:“不识抬举!必是想等我们让步更多,得更多的好处。”

崔珮:“大哥,我瞧他不是这样的人,否则这些年,他早该回来了,终归是崔家对不住他。”

崔大郎不以为然:“他必是跟解剑府攀上什么关系,以为能以此要挟我们我们,才气势汹汹,想衣锦还乡吧,不过今日他想闹事必是不成了,因为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们,一旦他们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就立马上前把人拖走。”

说话间,郡守与本地县令来到,他们身边簇拥本郡大小官员,场面一时更加热闹。

崔大郎顾不得和他细说,赶紧搀扶父亲上前行礼。

崔珮在人群中左右四顾,好不容易在一群乌泱泱的脑袋中找见崔不去,他正与凤霄一道站在梨树下,不远不近,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笑容,和其他与会士子无异,看上去像是随时会下场参与文会。

梨花清雅,更映得凤霄风采无双,连注意力完全在崔不去身上的崔珮,也忍不住分了些心神给凤霄。

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崔不去既然一开始用了凤霄的假名,那么他身旁那位朋友,是不是也用了假名?那样玉璧一样完美无瑕的人,会仅仅是籍籍无名的身份吗?

另外一头,崔咏却兴致颇高。

在与郡守等人交谈一番之后,他起身向在场众人拱手,浅谈文会初衷,表明欢迎之意,末了道:“今年文会来的人,尤比往年更多,高朋满座,佳客盈席,老朽断言,今日必能出千古佳篇,为表心意,愿以珍藏古琴余音一具,赠与今日诗赋之最者!”

第104章

听见崔咏说出余音琴时,凤霄就打了个喷嚏。

“不对,很不对。”他揉揉鼻子。

崔不去心情却不错:“你从昨夜就在说不对,到底哪里不对?”

凤霄哼哼:“哪里都不对。”

崔不去也不多问:“我没想到崔咏会主动将余音琴拿出来作彩头,你是打算明抢,还是暗偷?”

凤霄遥遥看着那把琴,以他的目力,不必近距离端详,也能将琴看得一清二楚。

崔咏用手指稍稍拨弄一下,琴音潋滟而出,动人心弦。

果然是把好琴。

一把上好的琴,在精通乐理的人手中,能奏出天籁之音,在内力深厚之人手中,更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虽说余音并非天下第一琴,对凤霄而言,也不是非得到不可,但既然碰上了,又近在咫尺,不拿到手,那就太可惜了。

他琢磨着怎么把琴弄到手,闻言就挑眉道:“怎么?我就不能靠诗才脱颖而出,让崔咏不得不将琴给我?”

崔不去有些惊讶:“没想到凤府主竟还有凌驾在场众人的才学,能否让我先闻为快?”

凤霄哼笑:“我一首诗值一把余音琴,若先给你听了,你能给我什么?”

崔不去沉默片刻:“崔某两袖清风,您还是留着待会儿技惊四座吧。”

此时,崔咏一席话已激起千层浪。

虽然在场十有八九的人不会武功,可并不妨碍大家都听过余音琴的名头,就算没听过,能让崔咏拿出来当彩头的琴,必然是名琴,这下子,就连原本看着看热闹心态的人,也开始在心里盘算酝酿惊艳诗篇。

崔咏拈须而笑,一边与郡守交谈,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崔不去他们这个方向。

崔不去注意到了,凤霄更是早就看见了。

“你看他被你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了。你打算什么时候给他个痛快?”凤霄调侃道。

“稍等。”崔不去的目光却落在另外一人身上,他抬步向崔咏的方向走去,手腕却被凤霄攥住,只得无奈回头,老实交代,“这位新任郡守,也是当年故人之一。”

当年故人,余家已经没剩什么人了,崔家的人,该见的也都见过了。

电光石火,凤霄忆起崔不去讲的那个故事,想到一个人物。

“……余氏的师兄?”

崔不去颔首:“元省年少失怙,余氏父亲怜他际遇天分,便将其收为弟子,悉心教导,但某日元省留书出走,从此不知所踪,实际上他周游南北,后来被举荐为官,易名元三思,以字为名,从霍县县令做起,迁至如今的博陵郡守,可谓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