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崔咏,崔珮的心情则更为复杂,他于心有愧,说不出指责的话,却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兄被提走,只能委婉求情:“崔……尊使,再过半月,便是家父寿辰,能否请您高抬贵手,待过完这半个月,再来抓人?”

崔不去挑眉:“你怎么不说,等过完明年、后年的寿辰?”

这话便是明确拒绝的意思了,崔珮满心苦涩。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上天似乎要让崔家在这一日饱经风雨。

崔大郎才刚刚被带走,便又有本县县丞带着一干捕役寻上门来,说是崔家的保宁堂出了事,孙大夫开错药方谋害人命,如今已经被抓捕起来,但保宁堂是崔家名下的药铺,出人命的那天,所有相关人等都要被带回去讯问,这其中就包括了崔三和药铺伙计。

伙计已经被带走,崔三却在崔家,县丞这才带着人上门。

县丞知道,博陵崔氏家大势大,今日又是文会,恐怕不好说话,原想等文会之后再找县令悄悄想法子,没想到崔不去率先发难,抓了崔大郎,县丞灵机一动,觉得大好机会,不想错过,赶紧便召集人手上门。

屋漏偏逢连夜雨,崔咏差点当场白发。

他看也不看一脸为难的县令,手指崔不去,颤声道:“好,好,算你狠!”

崔不去懒得解释这件事与自己无关,转头看县令:“既然案发,该拿人便拿人,不过我想跟着去旁听此案,不知可否?”

方才一直未曾开口的元郡守也道:“我也去瞧瞧。”

两尊大神都开口了,县令哪里还敢拒绝,忙道:“两位这边请!”

二人一走,余下众位来客面面相觑,谁还有心思继续吟诗作对,便都纷纷起身告辞。

崔咏也无心思作陪,他由下人搀扶至书房独坐,让崔珮和管家去送客。

崔家女眷听闻消息,都想过来求崔咏去救人,可崔咏心里清楚,崔三的事情也就罢了,崔大郎这次恐怕在劫难逃,谁也救不了。

唯一能救他的人,巴不得看崔家笑话,又怎么会伸出援手?

送客归来的崔珮推门而入,看见瞬间好似老了几岁的崔咏,不由心头一酸。

老父意气沉沉,抬首问他:“你说,我现在亲自去求他,跪下来,他会手下留情吗?”

他是谁,无须多说,崔珮明白。

“只怕,不能。”沉默片刻,崔珮实话实说。

崔咏闭了闭眼:“都怪我,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当年既未做绝,反倒是留下后患。”

“父亲!”崔珮大惊,听这意思,仿佛崔咏后悔的不是当初对崔不去不好,而是没有及时斩草除根。

崔咏淡淡道:“其实我最看重的是你,你的聪明才智远胜其他兄弟,可惜唯一的短处,便是太过心慈手软。”

崔珮沉默片刻:“大哥果真私通南朝?”

崔咏苦笑:“大郎自小,勤奋有余而资质不足,为父一直不敢彻底放手,便是怕他无法接掌这份重担,谁知他为了表现自己的能耐,竟铤而走险……”

崔珮急道:“方才崔……他也说了,大哥的事要经过四部会审,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保宁堂出了人命,却是迫在眉睫,孙大夫活人无数,怎么会开错药方误杀人命,这其中恐怕另有蹊跷,父亲快想想办法救人才是!”

崔咏冷冷道:“不必你操心,当年若非孙济民帮忙,他如何能装死逃走?若那孽种还有点良心,必然会想方设法帮孙济民脱罪的!”

崔珮怔住,只觉眼前父亲,竟多了几分陌生。

“祖父!我有要事相见!”

拍门声打断了父子二人的沉默,崔九娘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崔珮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纷乱,转身开门,低声道:“九娘,你先回去歇息,这里……”

崔九娘打断他,急切道:“四叔,你听我说,与左月使同行的那人,才是真正的解剑府二府主凤霄,我听说解剑府与左月局各行其是,不相归属,且彼此有监督之权,若是请凤公子出面,说不定能帮忙说情,救大伯和爹爹他们!”

崔珮一愣:“你说的可是真的?”

崔九娘连连点头:“我先前与他们一道入城,凤公子的确不似崔公子的属下,一路上两人还经常斗嘴,要说朋友,也不太像。”

崔珮回望崔咏。

崔咏自然也听见了二人对话。

“他如今走了没有?”

崔九娘忙道:“我再三恳求,他才愿留下,多逗留片刻。”

崔咏沉吟片刻:“九娘去,不,四郎你与九娘一道去,亲自将他请过来吧。”

凤霄果然还在。

他未随崔不去离去,反倒在崔九娘的陪伴下,游遍园子,赏尽花色,其悠然自得,与崔家人的焦灼,形成鲜明对比。

崔九娘去而复返,与崔珮一道过来相请,他也并不意外,反是笑道:“我以为会是崔翁亲自过来呢。”

崔珮郑重行礼:“家父方才连遭重创,心口不适,连迈步亦有些困难,只能请凤公子屈尊前去,万望赎罪。”

“心口不适?”凤霄玩味一笑,“崔不去身负心疾与喘鸣之疾,可是打从一出生就心口不适了。”

崔珮苦笑:“您这是为崔……公子抱不平吗?看来家父求情无望了。”

“还未开口,你怎知无望?说不定令尊能开出让我满意的条件呢。”凤霄扇子一抬,细微动作便可看出长年身处发号施令的高位。“带路吧。”

崔珮百味杂陈,走至半途,忍不住低声询问。

“崔阶,这些年过得好吗?”

凤霄:“崔阶是谁?”

崔珮黯然:“是我失言,这个名字的确,不要也罢。”

凤霄哂笑:“他那些手下,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视他如珠如宝,生怕他磕碰半点,恨不能以身相代,你说,他过得好不好?”

崔珮涩声:“自然是极好的。”

凤霄:“你若脱离崔家,起码少了一半引以为傲的本钱,他不用崔姓,却依然是崔不去。”

崔九娘不知其中曲折,听得一知半解,满脸迷糊。

崔珮却不再说话,不再自取其辱。

他想,父亲终究是大错特错了,不是错在当初没有杀人灭口,而是错在任由那孩子生下来,却没有珍视善待。

否则,今日何愁后继无人?

崔咏终于等来凤霄。

于他而言,这短短的一盏茶工夫,犹如过了半生。

屏退崔珮和崔九娘,他颤巍巍起身,朝凤霄跪下。

“求凤公子,救崔珝一命。”

凤霄嘴角勾起兴味:“我凭什么要救他?”

他没让崔咏起身,崔咏只得忍着膝盖疼痛,伏身行了个大礼。

“解剑府乃天子亲设,职权之大,地位之高,不下于左月局,放眼博陵,如今唯有您能救大郎一命,老朽明白,公子志趣高雅,俗物不入仙眼,愿以余音琴和汉代内廷,武帝珍爱之羊脂玉瓶相赠。”

凤霄笑道:“崔翁之前不是说,我作的诗不堪入目,你若把余音琴给了我,别人会以为我是你孙子吗?”

崔咏叩首:“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口出狂言,还请凤公子恕罪。”

凤霄:“这么说,崔翁觉得,我的诗作,还是可以的?”

他一生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求过人,但为了长子的性命,崔咏只得委曲求全,捏着鼻子说违心的话。

“公子诗作,清新脱俗,大家气度,承魏晋遗风,启一代新宗,看似大俗,实则大雅,老朽方才人老眼花,未曾细看,就脱口而出,以致污蔑误会了公子良苦用心,它日定会撰文,为公子正名。”

崔咏木着脸,夸得天花乱坠,直犯恶心。

凤霄却似听得很是舒心,连声音都变得愉悦了:“看来崔翁是不肯收我这个孙子了?”

崔咏苦笑:“老朽何德何能,公子大人大量,万勿计较。”

凤霄摇摇头:“崔氏嫡长子,才值一张琴和一个玉瓶,未免也太廉价了吧?”

这是要坐地起价。

崔咏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老朽膝下有孙女四人,其中以九娘姿容上乘,知书识礼,若公子不弃,可聘九娘。”

凤霄:“为妻?那我不真成你的孙女婿了?”

崔咏闭了闭眼,心中有种被逼上绝路的无望,可话已说至此处,根本不由得他后悔。

“为妻,为妾,随公子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我的诗怎么样?

崔咏:我从未见过如此烂诗。

凤霄:再给你一次机会。

崔咏:清新脱俗,大家气度,承魏晋遗风,启一代新宗。

第106章

崔不去又打了好几个喷嚏。

自打今日起床,他的咳嗽就没停过,帕子几乎没离过手。

脑袋有些昏沉,约莫是昨夜淋雨的缘故,不过他一年里大半时间都会如此,已经习惯了。

走在他旁边的安平县令却有些心惊胆战,因为离得近才更发现崔不去病容沉重,五月底本已入夏,披风下面伸出来的手玉骨冰雪,嶙峋瘦长,令人不由担心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他忍不住想出声询问,元郡守却先他一步开口。

“不如先叫个大夫来帮你瞧瞧,再过去审问案情也不迟。”这语气不像官场上虚应故事,倒像长辈对晚辈的关怀。

县令不由多看了元郡守一眼。

“无妨。”崔不去刚说完就打了个喷嚏,心道八成又是凤二那厮在背后说他的坏话了。

他摸出一个袖珍瓷瓶,倒出药丸送入口中,咽下,面色如常,自然得好像每天都在干同样的事。

如果乔仙在此,看见他将调理身体的补药当成治风寒的药来吃,可能会气得吐血。

但现在只有元郡守和安平县令二人,两人不懂药理,见他吃了药之后不再咳嗽,也就没再劝。

三人回到县衙时,县丞已将一干人等都带回来,暂押大牢,等着县令提堂。

有崔不去和元郡守在,县令自然不敢拖延,立刻让县丞将苦主先召上来。

苦主是死者的丈夫,苦主一家是本城人,家境殷实,死者身怀六甲,近来一直心神不宁,原是去找孙大夫开安胎药,谁知药煎服两碗喝下去,到了晚上却腹痛难忍,下身见红,最终提前发动,导致血崩而亡,一尸两命。

孕妇先前好好的,喝药之后却死了,死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药方有问题,苦主上衙门鸣冤告状,县丞便带着人去拘拿孙大夫和药铺伙计。

妻儿惨死,原本准备迎接孩子降生的喜事变成丧事,苦主满面凄然,看见孙大夫被带上来,当即就扑上前去,揪住他的前襟:“孙大夫,我们一家如此信你,你缘何要害我们!”

孙大夫须发皆乱,形容狼狈,闻言只是摇头:“不可能,我行医数十年,从未开错过药方!”

苦主悲愤:“药罐里的药材我还留着,也找人看过了,里面分明多了一味蟾酥!那蟾酥是毒物,如何能给孕妇服用!”

孙济民大惊:“这绝无可能,我从来不会给孕妇开蟾酥!枳壳四钱、厚朴三钱、香附子三钱、砂仁二钱、苍术二钱、橘红二钱……”

他将药方一一背出,末了道:“此方分作三帖,孕至五月皆可服用,我记得清楚,是这张药方,并无蟾酥。”

县丞禀告道:“三帖药,苦主家用了一帖,药罐里煮剩下的药材和另外两帖原封未动,明府可要勘察?”

县令闻言道:“呈上来。”

不多时,有人将药罐与药材拿来,崔不去久病成良医,纵是还不能给自己治病,但认几味药材却不在话下,很快从药罐和还未煮的药包里找到了蟾酥。

崔不去逐一挑出其中药材:“除了蟾酥,还有天仙子,这是生怕患者死得不够快吧?”

孙大夫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是我开的方子!”

崔不去问县丞:“方子呢?”

病人看完病之后,提了药回家煎煮,药方则留在药铺存证,这是老规矩。

县丞办事妥帖,早已命人将所有方子封存,便道:“都在!”

他将方子拿来,崔不去没看,让人先拿给孙大夫看。

县丞对孙大夫道:“我还拿了你从前开的方子来对照,这上面所用纸笺,的确是保宁堂的,而笔迹也与你相同,你还有什么话说?”

孙大夫拿过方子,只一眼,便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方子……”

县丞紧盯他的表情变化,逼问道:“你想说不是你开的?”

“不对,让我想想……”孙济民喃喃道,忽而灵光一闪,“这方子不对!这方子原是我开给卢娘子的,但其它药都能对上,唯独多了一味蟾酥!”

县丞又让人将药铺伙计带上来,对方十七八岁的年纪,样貌透着股机灵劲儿,只是现在有些紧张,眼睛不住地四处瞟。

“将你方才知道的,一五一十再说一遍吧。”县丞道。

“是,是!”伙计先行了个礼,局促道,“昨日清晨,东家娘子胃疾又犯,便让人过来带话,请孙大夫照旧例,开个方子给她调理,让小的配好药之后送去宅子,自有东家娘子的婢女在小门候着取药。”

他口中的东家娘子,正是崔三之妻卢氏。

崔三是崔咏四个儿子中最不成器的,游手好闲,一事无成,但他这些年被拘在博陵,一举一动都有父兄盯着,要说大错也犯不了,可读书练武,他的确不是那块料。为免他彻底荒废,崔咏便将崔家名下的药铺保宁堂拨给他掌管,自负盈亏,不必分给崔家公中,算是送给崔三的,也是为了让他有点事情做。

实际上,药铺有孙大夫这等名医坐堂,又有掌柜和伙计在忙活,他这个东家根本不必如何打理,可谓甩手掌柜,清闲度日。

孙济民听至此处,便接道:“不错,天仙子虽有毒,但它内服微量,与其它药材中和,可缓胃疾,调理胃经,但蟾酥却不对症,我根本没有将蟾酥写进去!”

伙计惊讶道:“孙大夫,您写那方子的时候,我就站在旁边,看着您一样样药材添的,您怎么自己倒是不记得了?”

孙济民断然否决:“我不可能记错,定是你弄错了!而且那方子原本是给卢娘子治病的,怎么会到了陈娘子那里?”

县丞抬了抬下巴,示意伙计:“你继续说。”

伙计便道:“正好那会儿,陈家娘子也来看病,同样是孙大夫给开的方子,药很快就配齐了,我提着药出门时,与陈家的下人撞了一下,两包药材都是三帖,纸包也都一样,想来那时是小人没有细看,将本来应该给东家娘子的药,给拿错了!”

如此说来,事情就清楚了。

孙大夫给两个人看病,开了不同的方子,伙计误打误撞拿错了药,本来应该被毒死的卢氏逃过一劫,但却连累了无辜的陈氏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