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问:“孙济民,你还有什么可说?”

孙大夫看着眼前的方子,苦笑道:“我行医一辈子,从未开错过一张方子,用错过一味药,这蟾酥的的确确不是我开的。”

县令叹道:“你如今年过七旬,老眼昏花,开错药方,多写了一味药,也不无可能。即便你不承认,如今证据确凿,一个误杀的罪名却是跑不掉的。隋律有言,误杀乃六杀之一,比谋杀轻一等,但看在你这些年活人无数,悬壶济世的份上,我会为你上疏求情,陈明因果,最后会由刑部核定。你可认罪?”

他没有说的是,以孙大夫这等高龄,就算不判斩刑,改为鞭笞流放,也足以丧命。

孙大夫依旧摇头:“我没有开错药方,我不认罪。”

就在这时,捕役从外头匆匆奔入。

“明府,崔三郎之妻卢氏在外求见,说有重大案情相禀。”

县令看了崔不去和元郡守一眼,见二人没有异议,就道:“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一名红裳妇人步入其间,款款行礼。

“见过诸位使君。”

县令:“免礼,你有何案情禀告,速速道来。”

卢氏道:“还请明府传唤我家夫君,此事应与他当面对质。”

崔不去淡淡道:“那就传崔三。”

他一发话,卢氏的目光不免落在他身上。

崔不去的身世,虽让崔咏等人如同惊雷劈下,但他严禁此事外传,就连崔九娘也不知就里,崔家众人只知崔不去是威风八面,捉走崔大郎的左月使,却不知对方便是当年被崔家视为耻辱的余氏之子。

余氏被崔三所污,虽非自愿,始终名节有亏,所以死后崔咏没有让她入葬祖坟,崔家小辈们,许多人在幼时还曾欺负过崔阶,可他们并不清楚崔阶的身世,等年龄逐渐长大,此等小事便渐渐淡忘在记忆里,许多人甚至以为崔二英年早逝,从未娶妻。

但对卢氏而言,她却绝不可能忘记余氏母子带给自己的耻辱,那天夜里,崔三从崔咏那里回来,神情明显不对,在她的再三逼问之下,崔三终于透露出些许内情,卢氏方知,崔阶竟然没有死,还换了身份,重新回来。

县令见她一直盯着崔不去看,奇道范阳卢氏出身的大家闺秀缘何这般失礼,他咳嗽两声:“卢氏,此乃公堂,这两位是上官,非询问不得直视。”

卢氏:“明府恕罪,崔郎君有些面善,我便多看了两眼。”

崔不去低头把玩腰间佩玉丝绦,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卢氏心头有些异样,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说话间,崔三被带了过来。

他见卢氏在场,先是一愣,再看崔不去也在,脸色又是一变。

县令催促卢氏:“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卢氏敛衽道:“几位郎君明鉴,诚如孙大夫所说,他行医数十年,又怎会开错药,杀人性命?只因他并非错看误杀,而是有意为之!孙大夫原本想杀的也不是旁人,而是我,只因伙计相撞错换了药,才让我阴差阳错死里逃生!”

一语惊人。

县令下意识望向元郡守和崔不去,却见后两人根本没与自己对视,只好讪讪收回视线,对卢氏道:“你莫要危言耸听,须知诬告是要吃牢饭的!”

卢氏:“并非诬告,我有证据!”

县令:“说。”

卢氏:“我家夫君在外偷偷养了外室,此事我一直都知,只为家和万事兴,方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外室乃是良家子,且得了我夫君的承诺,说我若是不在,就扶她为继室,光明正大嫁入崔家。”

崔三闻言跳了起来:“你胡说,根本没这回事!”

卢氏冷笑:“你与她说这番话时,正好在屋外葡萄架下卿卿我我,光天化日之下,你们也不嫌有伤风化,却不知这番话被边上丫鬟听了去,又传入我耳中吧?”

崔三大惊:“玉松是你的眼线?!”

卢氏冷哼一声,不理会他,继续道:“三日前,他那外室派心腹去找孙大夫,不知说了些什么,我只知道,那外室的心腹去时带了一袋银两,回来时却两手空空。如今想来,必是孙大夫受了人家的贿赂,想要开药杀人!”

“一派胡言!”孙济民白须微颤,激动反驳,“我这一辈子,仰无愧天,俯无愧地,根本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卢氏:“明府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搜孙大夫家,兴许还能找出那袋银两。”

她说话时,只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锐利如刀,似刀刀戳入皮肉,窥见内里。

卢氏不禁抬头,正好对上崔不去的目光。

不知怎的,被那冰冰凉凉的眼睛一看,她就先虚了三分。

记忆之终,仿佛也有这样一双眼睛,喜怒不辨,波澜不惊。

被这双目光激起莫名怒气,卢氏脱口而出:“您还可将那继室召来一问就知晓了,她的模样还有几分像故人,崔郎君也许能想起来呢!”

后面的话,其他人也许听了莫名其妙,但崔不去和元郡守却不会。

元郡守终于沉下脸色:“该问的都问完了,先将卢氏带下去吧,聒噪妇人着实令人心烦!”

崔不去却道:“不必,让她留着,也可亲眼瞧瞧杀人凶手的下场。”

卢氏原是嘴角抿直,胸有成竹,此时听见这话,没来由的,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

但幸好,上天仿佛站在她这一边,前去搜查孙大夫家的差人很快回来。

与他们一起被带回来的,还有崔三的外室。

对方容貌不若卢氏那般明艳,但也是扶风弱柳的清秀佳人,眉间一股娇怯之意,怎么看都有些眼熟。

元郡守忽然想起来了,这眉目嘴巴,不正依稀与当年的余茉相似吗?

他倏地看向崔三,怒气勃发。

卢氏无声冷笑,更将背脊挺直。

崔三养了一个长得有点像崔不去生母的外室,这是在侮辱谁?

自然是崔不去。

崔不去看见那样一张脸,第一感觉当然不是缅怀,而是跟元郡守一样勃然大怒。

所以,崔三养的那贱人死定了。

但,下一刻,卢氏顾不上得意。

因为崔不去脸上没有怒色。

非但不发怒,他仅是淡淡扫过那外室,就又落在卢氏身上。

卢氏有点慌了,难道这招借刀杀人并不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案子比较重要,不仅是这一卷的医案,也会带出后面的主线,凤二明天依旧会出来霸场

【与正文无关的】小剧场

崔不去打了个喷嚏:肯定是凤二在背后说我坏话。

崔不去又打了个喷嚏,冷笑:凤二编排我的话看来不少啊。

另一头,凤霄正在伏案疾书,写道:

崔不去,原名崔阶,年龄二十九

优点:手勉强能看,脸差强人意

缺点:毒舌,毒舌,毒舌,病得快死了还讳疾忌医,经常冷笑,喜欢坑人,不肯吃亏,睚眦必报……

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一百个缺点,凤霄瞅了又瞅,不甚满意,最终叹了口气,又在优点后面加上两个字——

可爱。

第107章

那外室自幼家贫,被崔三看中养在外边,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带过来时,早已双腿发软。

众人等了小半个时辰,县丞方才带着捕役们查抄归来,果然带回一小袋银两。

卢氏一见就道:“不错,旁人都说孙大夫两袖清风,家徒四壁,又哪来这么多余财?”

县令拿在手里掂了掂,约有三十两左右,比他一年俸禄还多些,若单只是看病资费,的确用不了那么多钱。

那女子流泪喊冤:“前几日奴家身体不适,的确派人请过孙大夫去看病,却都是按药堂资费给的,这一袋银两,我从未见过!”

县丞不为所动:“从你住的宅子前往保宁堂,需要绕大半个安平城,其中也有两间崔家的药铺,你却非要大老远去请孙济民去看病,这又是为何?”

女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怯怯抬头望向崔三。

元配的咄咄逼人,让崔三生出一股火气,忍不住大声道:“因为她怀孕了,孙大夫擅长安胎保胎,是我让孙大夫过去给她看的!”

卢氏闻言冷笑:“那事情不就很清楚了,她怀了孕,打着宠妾灭妻的主意,请孙大夫前去商议,利诱威逼,让他来害我!”

崔三怒道:“你胡说八道!”

女子泣道:“我没有!我怎敢!”

“你不敢?你不还怂恿过三郎将你带回崔家吗!”卢氏昂起头,“明府,使君,我在得知此女与孙济民暗中往来之后,便派人去暗查,果然查到,孙大夫从前与这贱人的父亲是故旧,这层关系加上银两,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吗?”

县令望向老者:“可有此事?”

孙大夫叹了一声:“她父亲从前来找我看过病,后来我们又成了棋友,常来常往,仅此而已。”

卢氏冷笑:“常来常往,还叫仅此而已?”

县令温声道:“孙大夫,我自掌本县,便听过你的名声,若说你老眼昏花多写了一味药,还有可能,但卢氏说你谋财害命,这可不比误杀,若罪名落实,便会以谋杀论处,当判斩刑,你可有什么话说?”

孙大夫苦笑:“事已至此,有何可说?我只是没想到,自己治病医人,到头来,治得好病,却医不了人心!”

县令皱起眉头,这句话没头没尾,云里雾里,公堂上讲证据,孙济民这句话带着泄愤之意,没法为自己辩解。换句话说,他眼看证据确凿,辩无可辩,索性放弃了。

“这么说,你是认罪了?”

孙大夫闭上眼,一言不发。

县令请示崔不去与元郡守:“二位使君,可有什么要补充的?若是没有,下官这就让人将他们收押了。”

崔三急道:“周氏身怀六甲,能否假释?”

县令不悦:“你这外室涉嫌合谋杀人,还想假释?”

崔三再想说什么,匆匆赶来的崔珮,却带着人直接将他拉开,不让他再添乱。

“请恕在下来迟!”崔珮喘着气道。

自从听说这桩案子由误杀变成蓄意谋杀,他便在外头四处奔走,寻找为孙济民脱罪的法子。

“这是在下从保宁堂和孙大夫家中寻到的药方,拢共上千张,都是这些年他给病人们开的方子,还未一一收齐,但这些药方无一错漏。还有,方才听说孙大夫涉案,我写了求情书,上面是本县五十位百姓的手印,他们都是曾经受过孙大夫救治的患者,事态紧急,只来得及收集这么多,还请明府多给我些时日,这安平半城百姓,应该都愿意按上自己的手印。”

小半个时辰的工夫,五十个手印已是极限,崔珮一刻都没歇过,此刻已是汗湿重衣。

县令叹道:“崔四公子,谋杀大罪不由本府处置,须经三司上禀天子,最终核定。”

崔珮道:“在下知晓,但有了这些药方和求情书,总可以为孙大夫谋些便利,定罪时也许能宽宥些许吧!”

那一沓沓药方和鲜红的指印落入孙济民眼帘,老人红了眼眶,半晌无言。

卢氏怒道:“四叔,孙济民与周氏合谋害我,你竟还为他奔波求情!”

崔珮:“三嫂,我相信孙大夫为人,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卢氏被他一脸正气气了个倒仰,连连冷笑:“好!好!你们崔家一个个,都合起伙来与我作对!”

崔三压低声音喝道:“你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回去!”

他试图抓住卢氏的手,却被对方一把甩开。

“我若是在闹,你又在作甚!”卢氏从牙缝里一字字迸出。

崔三被她布满红丝的双眼震住,一时无法言语。

县令斟酌道:“此案内情复杂,待本府整理线索,择日再审……”

就个人而言,他同情孙济民,但同情是不能帮人脱罪的,他能在职权范围内做的,也就是将案子多拖几日罢了。

“不必择日了。”崔不去忽然打断。

他望向卢氏,似笑非笑,“我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你。”

卢氏抿唇挺背,交叉在小腹的双手暗暗绞紧帕子。

崔不去:“崔三此人,志大才疏,诸多怨言,严于律人,宽于待己,这么多年来,他先是干下丑事,令你蒙羞,如今又养起外室,珠胎暗结,甚至想要你的性命,为何你还能帮他说话,为他圆谎?”

卢氏脸色一白。

崔不去指向崔三:“如此渣滓,值得你颠倒黑白,舍命相护?”

崔三气急败坏:“你竟然如此说我,你这不孝……”

崔珮未等他将下文说完,便伸出一脚将他踹倒。

县令怒道:“公堂之上,岂容喧哗打闹,都押起来!”

元郡守冷冷道:“崔三无视法纪,咆哮公堂,论律该如何处置?”

县令从善如流:“笞三十!”

左右上前,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剥了裤子按下便打。

惨叫声骤然响起,县令挥挥手,捕役便用布巾直接将崔三的嘴巴堵住,任他只能冷汗直流呜呜叫唤。

崔珮垂目敛眉,只作不闻不见。

三十下打完,别说咆哮吵嚷,崔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哼哼。

但没有人发话让他去医治,崔三只能拖着血肉模糊的屁股趴在公堂上,半死不活。

卢氏双目微湿,撇过头不看他。

崔不去拿起那张出了人命的方子,又从另外一沓方子中随意抽出一张。

“孙济民行医数十年,从未出过错,否则,安平县百姓的唾沫星子,怕是早已将他淹没,是这样吧,何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