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入怀想要拿出另外一个火折子,可没等手碰到前襟,便觉身体一阵天旋地转,双脚如踩入泥沙,整个人急剧往下坠落!

崔不去还站在原地没动。

他没有坠落,也未走远。

实际上他在绕过第一根石柱的时候,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但这种不对劲并非出自实际的威胁,而是若有似无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所以他希望找到更多的线索,只能继续往前走。

洞内石柱林立,火折子无法照见全景,就目力所及,应该起码有好几根。

会不会是石柱的问题?

他微微蹙眉,难得流露出一丝疑惑,可惜走在后面的凤霄没看见。

“我觉得,石柱可能也有问题。”他说道。

此时他已走到第四根石柱旁边,这句话自然是对身后的凤霄说的。

但凤霄没有回应。

他回过头,其余三人都不见了。

崔不去叹了口气,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

他手扶石柱,站了片刻,回想他们进来时一路走至此处的情景。

“我错了。”崔不去喃喃道。

他起初以为此处的机关是一处一处,各自分离的,进来之后毫不相干的银粉蝶和石板陷阱,似乎也验证了猜测,但事实上,打从他们进入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踏入了一个巨大的阵法陷阱里。

北斗双璇阵。

顾名思义,阵法参考北斗七星的排布,在外围布下七道机关陷阱,当他们触动其中某一个,就会进入内围另一个北斗小阵。

方才,当他专注避开石板陷阱时,其实就已经踏入了以这几根石柱构成的小北斗阵。

此时身处阵内,纵然相距不远,也如天涯海角,若天枢摇光,遥不可及。

而这个小北斗阵,正是参照象棋中七星齐聚的残局所布,常人就算能看出这阵法的不同凡响,如果不知道它的原理,也只能束手无策,坐困愁城。

阵中之人,生生死死,红颜枯骨,都无法离开。

崔不去没法救其他人,只能先自救。

他闭上眼,心中默默回想起这盘残局的解法。

遥远模糊的记忆,依稀能揭开一角。

可若将那一角掀起,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崔不去抛去火折子,握紧手中竹杖,扶着石柱,一步一步往前摸索。

走了几步,又后退,绕过旁边石柱重新走。

若有旁观者,必会以为他在瞎转悠,但崔不去在黑暗中兜兜转转,竟真就慢慢走出了此处。

待他睁开眼,前面已有一线光明,烛光摇摇,融了洞窟内的冰冷。

崔不去回过头,身后依旧黑暗。

凤霄和左月卫,他们还在阵内。

是继续往前,还是回去找人?

崔不去转身又欲返回阵内。

身后却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这里本来不可能有除了他们四人之外的旁人。

但那人的声音竟然还很熟悉——

“既然已经出来,又何必折返?我认识的崔不去,并非如此心慈手软之人。”

崔不去猛地回头!

对方站在烛光入口处,身影模糊不清,更不必说露出面容。

但崔不去绝不可能不认识这个声音。

因为就在刚刚不久,他们还见过面。

“元三思,竟然是你。”崔不去轻声道。

第112章

元三思慢慢走来。

“意外吗?”

崔不去实话实说:“方才看见你时,的确很意外,现在转念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元三思似有点讶异:“怎么说?”

崔不去:“因为你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在我回到博陵的差不多时候,你正好也调任博陵郡守,我回到崔家,必然要处理崔氏的陈年旧案,你以新任郡守和余氏师兄的双重身份接近,必然能令我放下戒心,相信自己之前调查的结果。你的身世并不难查,你也知道左月局一定能查出来,从而问你要秘藏的地点,但若是你主动送上门,这一切就不那么突兀了,我也不会轻易生疑。”

元三思:“我听说崔尊使素来郎心似铁,可你面对已逝生母的亲朋故旧,终究还是心软了。”

崔不去淡道:“不必谦虚,非我心软,是你高明。”

元三思见他竟还拱手回礼,不由哈哈一笑:“崔尊使果然是个妙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崔不去身无武功,又在别人的地盘上,毫无反抗之力,元三思似对他还存了几分香火情,未曾动手,语气也还不错。

只是崔不去身后,阵法之内沉沉阴森,凤霄与两名左月卫依旧不见踪影。

崔不去问:“这么说,你的身世也是假的?”

元三思摇首:“真的。我的确是你母亲的师兄,也的确受过余家之恩,被你的外祖父留养余家数年,悉心教导,当年我离开余家,正因身世所困,百感交集,想要寻找出路,不愿循着你外祖父所定下的路,耕读娶妻,就这么过一辈子,虽然对余氏有愧,但我仍旧要走。”

回忆往事,他有些慨叹:“我周游四海,又有了些奇遇,从此便走向截然不同的路,若还留在余家,只怕此生碌碌无为,永无出头之日了。”

崔不去冷冷道:“云海十三楼就让你大有用武之地了?”

元三思笑道:“贤侄,你错了,当年还没有云海十三楼,而且十三楼也没什么不好,他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崔不去:“我想你死,你能去死吗?”

元三思摆摆手:“你是难得的人才,不会跟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将工夫浪费在这等无谓的口舌之争上,我知道你如今心中还有许多疑问,也许得到解答之后,你会改变主意,也说不定。”

崔不去:“那我就等着你的舌灿莲花了。”

元三思对他语气之中的嘲讽付之一笑,站在烛火光明之中的他看着置身黑暗的崔不去,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个孩子手无寸铁,纵一张嘴巴比天下最快的剑还要锋利,可毕竟还是嘴巴。

与元三思而言,在手握屠刀之人面前,崔不去犹如稚童,纵千般智计,也无法施展。

更何况,元三思自诩不是莽夫。

若他仅仅是金玉其外,当年也不会得到余家的青眼了,以余氏那样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也不会默许这桩青梅竹马的婚事。

只可惜,余氏没有料到元三思的野心。

元三思的目光,自始至终不在博陵那一亩三分地上。

“其实,”元三思道,“云海十三楼的能耐,远远超乎了你的想象,别的不说,你能料到我们在京城时,就已经见过一面了吗?”

崔不去神色一动,他望向背逆着模糊光线的元三思。

对方抬起手腕,虚虚挽了个剑花。

以崔不去的记忆,就算刚才认不出,眼下看到这个动作,也都想起来了。

“端午千灯宴,乐平公主的清荔园,那场私埋火药,刺杀未遂的谋逆。”他一字一顿道。

元三思一笑:“不错,当夜潜伏于马车下,与凤霄交手的白衣人,正是我。你没发现,当时我有意对你手下留情吗?否则,以我的武功,又怎会失手?”

照这么说,元三思离开余家之后,果然有了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奇遇。

因为那夜的交手表明,此人武功之高,不在凤霄之下,更胜佛耳一筹。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元三思虽有武功在身,但明面上依旧循规蹈矩,一步步走上朝廷官员之路,元氏一族是北方大姓,前魏覆灭后,这些人在新朝为官的本来就不少,元三思只是其中之一——这几百年间,王朝更迭频繁,皇帝并不会因为某个家族祖上曾坐过皇椅,就不肯任用。

按照规矩,调任时,天子可召其回京述职,他在迁博陵郡守之前,正好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明着因公赴京,实际上则与逆党联络,以他的身份,拿到一张清荔园的请帖不是难事,所以谁也不会注意到宴会中途,有位客人无故离席,又潜伏在马车之下。

这样一个站在江湖巅峰傲视群雄,又有着双重身份的绝顶高手,的确不可能再看得上平平无奇的余家,也不可能回余家了。

那夜元三思口中的留情,其实也是一个下马威。

他在此时此刻揭穿,不仅为了告诉崔不去,自己完全有能力杀他,更在暗示云海十三楼能量之大。

本以为被左月局肃清的乱党,既然可以随意出入清荔园,对满园子的人下手,自然也能做出更多的事情。

崔不去缓缓道:“距离魏朝彻底覆灭,已经过去许久,当今皇帝,并非当年灭魏之人,你报复他,又有何用?”

“我不是为了报复。”元三思摇头,“贤侄,你也将我看得太低了,云海十三楼,以天下为棋盘,众生为棋子,你若加入,自然能知道更多。”

崔不去嘴角微翘:“不就是谋朝篡位吗,何必说得如此高尚?你这样的游说能力,实在无法说服人,依我看,你们楼主的嘴巴起码要比你厉害多了,不如让他出来,或许我还会考虑一二。”

元三思笑道:“何必大先生出马?有位贵客,你们许久不见了,他也很想念你,我便将他请出来,让你们叙叙旧,请。”

他伸手往内室烛光方向一引,示意崔不去过去。

崔不去:“我有三位朋友,还在阵中,你若想诱之以利,是否最起码该把他们先放出来?”

元三思却道:“不必着急,他们都平安无事,你等会就能见到了。”

言下之意,竟是暗示凤霄也被控制了。

崔不去微微蹙眉。

他头一回泛起难以掌控的感觉。

甚至他还有一种预感,在前面那个斗室内,他也许会见到,一个并不想见的人。

崔不去起身,抛开手中竹杖。

他走得很稳。

既已有了微光,就不再需要依靠竹杖。

一步,一步。

他很快来到元三思面前,也望见了斗室之内的情景。

明亮洁净,镶嵌壁间的夜明珠微微发光,并非方才以为的烛火。

一人盘膝,坐在蒲草团上,背对着他。

那身影果然无比熟悉。

熟悉到崔不去维持不住冷硬的表情,连眼睛都流露出一丝震惊。

元三思微微一笑,似早已料到他的反应。

对方适时回过头。

头发霜雪之色,一身衣袍洗得有些发白,面容依稀能看出从前的英俊。

他笑得那样亲切,熟悉,甚至还朝崔不去招手。

“你怎么又将自己折腾成这样,脸色变差了不少。”正如家中长辈对离家已久的子弟,语气饱含关怀,又略带责备。

但,崔不去只觉浑身血液,在那一瞬之间,悉数冻为冰霜。

他站立不动,半晌无言。

对方也没有催促,反倒很有耐心地等待他的反应。

过了片刻,崔不去寻了对方面前那块蒲团坐下,开门见山:“我没想到是你,先生。”

范耘温厚地笑:“若你能一早想到,我又如何堪陪你称呼一声先生呢?”

崔不去:“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生性不爱拘束,闲云野鹤,连琉璃宫招揽,你也只肯任客卿之位,来去自由。”

范耘:“不错,我是这么说过。”

崔不去:“你还说过,你是名相范雎之后,毕生之愿,是践行范氏祖训,为天下寻一明君,觅盛世太平。”

范耘笑道:“不错,我也这么说过,而且的确是这么做的。”

崔不去直接冷笑:“我看不出一个躲藏暗处,蝇营狗苟的云海十三楼,能比杨坚更加盛名!”

“多年不见,你这性子,还是这样尖锐。但,刀是双面刃,过于锋利,有时伤人,也会伤及。”范耘摇摇头。

崔不去在最初的震惊之后,面色很快便波澜不惊,纵是范耘,一时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难怪我自打进入这秘藏之处,就觉得手笔处处熟悉,那北斗双璇阵,更是你亲自传授的阵法。当初你还与我说过,天下会布这阵法的人,寥寥无几,而能够安然离开的,更加少之又少。所以这一切,全都是局?”

范耘:“不,秘藏是真的,这里面原本,也的确是魏帝为后人准备的退路,只是里面的东西,早就被我们搬空了。”

崔不去瞥了元三思一眼,似笑非笑:“为了造反大业捐出全副身家,还潜伏敌营甘当走狗,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员,元世伯果然是干大事的人。”

元三思脸皮有相当厚度,还文质彬彬道:“多谢贤侄夸奖。”

不知道的,还当三人相对而坐,在谈诗论文,其乐融融。

第113章

范耘还记得那个阴天。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独坐路边,在茅草盖成的凉亭内起卦。

粗布衣裳的青年走过来,将手中破伞收好,在他对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