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耘正专心致志地沉迷眼前自己用小木棍排出的阵法,根本不曾理会。

对方看了半晌,忽然道:“在巽位加一道防线。”

范耘手里正拿着一根木棍,准备往巽位放,见此人与自己不谋而合,终于抬起头正视对方。

“你学过奇门遁甲?”

青年摇头:“只是读过黄石老人所撰之《秘藏通玄六阴真经》,但许多看不懂。”

只是读过半本,似懂非懂,就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可见天资聪颖之人,的确是存在的。

范耘起了爱才之心。

只是他看着对方面带病容,眉间隐有死气的脸,却摇摇头。

“你命中通达显贵,却大小劫数不断,危机重重,凶险交加,尤其会对身边亲朋不利,离你越近的人,就越容易遭殃。”

青年很平静:“确如你所说,但我不信命。”

范耘:“年轻气盛,你以为人定胜天,殊不知命数难改。”

青年淡道:“我从未想过去改命,我只是不信命。上天想怎么对我,是它的事,我想走什么样的路,是我的事,我们互不相干。”

范耘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人。

这世上芸芸众生,要么对命数深信不疑,趋吉避凶,处处小心,要么坚决不认命。

可对方并非不认,他只是不肯妥协。

这样的人,最终会是什么命运?

范耘忽然起了兴趣。

“你叫什么名字?从事何种营生?”

“崔不去,我跟着养父行商,上个月,他刚去世。”

“不如,你随我学艺,天文地理,文章术数,我都可以教你。”

“我不拜师。”

“无妨。”

……

忆及往事,范耘面露怀念之色。

“你我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你是我见过最有天分的人之一,若非你身体缘故,无法习武,你现在的武功,恐怕能与元三思一战了。”

被拿来比较的元三思哈哈笑道:“正所谓人无完人,贤侄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左月使,被独孤伽罗视为心腹宰弼,已经是人中豪杰了,若再文武双全,岂不招来天妒?”

他们态度越是和善,崔不去心中就越是警钟大响。

范耘随意找个时机现身,再说上这番招降的话,自然也可以,但那样一来就显得手段平凡,完全比不上像现在这样,挖个坑等崔不去自己跳下来,先挫其锐气,再动之以情,诱之以利。

但,范耘和元三思的出现,应该只是开始,云海十三楼,应该不止这点手段。

心底隐隐有什么东西,急于浮出水面,他伸手将其将按下。

“你们想要招降我,是不是该把跟我一起进来的三名同伴也都喊进来?”崔不去不露声色道。

元三思笑得意味深长,足足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道:“不着急。”

崔不去忍不住微微蹙眉,几不可见,一晃即逝。

看在元三思眼里,这却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

向来智珠在握的左月使,终于也有无法确定的时候。

这一切,打从他踏入博陵伊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元三思微微一笑。

他很期待,崔不去在看到真相的那一刻,到底会是什么表情。

范耘还在说话。

“不去,你是天生的宰辅之才,张良再世,若只是委身于区区一个左月局,岂不可惜?杨坚虽然看重你的才干,却并非将你当作名相良将那样的国之柱石,否则,以你的能耐,早该入尚书省了。你的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又遭过罪,若无机缘转折,又如此耗费心力筹谋奔波,必然是个早逝的命。”

崔不去低眉敛目,从范耘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的睫毛几乎盖住眼睛,看不清眼睛下面是何神色。

蝼蚁尚且贪生,只要是人,就没有愿意去死的,更何况是崔不去这样手掌大权之人。

但如果连命都没了,滔天的权势又有何用?

“云海十三楼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们想要拥戴某个人做皇帝,那也得让我见见此人,知道他有多大能耐吧。”崔不去道。

范耘:“你加入之后,自然就会知晓了。先前你不是在且末城与段栖鹄交过手吗,此人纵横西北数十年,与一枭雄也,可便是他,也不过在十三楼内位居十二的位置。”

崔不去:“那么先生呢?你与元三思,又在什么位置?”

范耘居然没有卖关子:“元三思是四先生,我是三先生,之前死在解剑府凤二府主手下的扶余门主高云,是五先生。”

崔不去嘲弄道:“以二位大才,居然也才位居第三与第四,那我若是入了十三楼,怕不是只能顶替段栖鹄的位置了?”

范耘笑了笑:“我与元三思亲自来招降,可见楼主对你的重视,你进来之后,地位只会比我们两个老家伙高,不会更低的。十三楼中人才济济,是你所想象不到的庞大,先前你自己必然也有所体会,大费周折铲除了一个段栖鹄,隋朝便以此为大功,可他也不过是云海十三楼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吧了。”

崔不去似笑非笑:“我可不仅灭了段栖鹄,还铲除了晋王身边的玉秀,玉秀的替身玉衡,以及扶余门门主高云,还有清荔园那场谋反,你们这么多人都曾折在我手里,你们毫无芥蒂地接纳我,我还怕进去之后被报复呢!”

范耘:“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方才我便说过,段栖鹄可有可无,而那高云,仗着扶余门在手,向来不怎么听话,又是个高句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帮我们除掉他,正好让我们信得过的人去接管扶余门的势力,反倒立了一功。”

对上他笑眯眯的表情,崔不去心下微微一沉。

范耘谆谆善诱:“不去,你很聪明,明人不说暗话,我在楼主面前竭力推荐你,楼主也很欣赏你。比起杨坚那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楼主才是我最看好的帝王。他胸襟开阔,手段非凡,非但不会记恨你先前的作为,反而会欣赏你敌我分明。之前各为其主,你尽忠职守,又何过之有?从前之事,自然既往不咎,一笔勾销。”

崔不去:“我果然没有猜错。”

范耘一怔:“什么?”

崔不去:“你与杨坚有仇。”

范耘顿了顿,冷笑道:“杨坚的仇人何止千万,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但,你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害你。”

崔不去:“今日我已身在此处,愿意与否,恐怕也由不得我作主了吧。”

范耘:“你还记得,我们师徒头一回见面,我为你看相的事情吗?杨坚虽有帝王气象,生来便大富大贵,但他龙角骨末端无疾而终,天庭虽然饱满,却呈孤僧之象,隋朝就算盛极一时,也必然会如杨坚命相呈现的那样,中途夭折,二代而终,杨坚注定晚景凄凉,而他膝下数子,同样无一善终。你当年随我学遍百家,唯独不肯学命相,可你平日耳濡目染,定也听了点皮毛,当知我所言非虚。”

崔不去:“这么说,先生效忠的新主,必是龙章凤姿,天生帝王之命了?”

范耘颔首:“不错,楼主非但文武双全,而且将来定是飞龙在天,富贵难言。”

崔不去听得有些倦了,听罢沉默片刻,终是轻轻叹一口气。

“事到如今,先生就直说吧。我若想入云海十三楼,需要交什么投名状?若是让我去刺杀杨坚,我是办不到的。”

范耘早在等他问这一局,闻言便笑道:“杨坚自然有人对付,无须你亲自动手。杨坚之妻独孤氏,生性刚强,不逊男子,杨坚若除,独留下她,也是祸患,但独孤很相信你,由你来下手,比旁人更多机会,所以,我需要你在其中牵线搭桥,助我们一臂之力。事成之后,我自会向楼主力荐你当副楼主,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将来新主登基,你便是异姓王,岂不比现在逍遥自在?崔家那些曾经薄待过你的人,只怕更会捶胸顿足,后悔不迭。”

崔不去冷静道:“你说的这些,都是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你该知道不足以打动我。”

范耘笑道:“那么,能够调理你身体的稀世珍宝,天池玉胆呢?”

崔不去蹙眉。

范耘望向元三思。

后者起身走至石壁面前,伸手在夜明珠旁边摸索片刻,地面隆隆作响,元三思脚边凹下去一块,他弯腰往里面探了片刻,提出一个箱子。

箱子打开,厚厚的绸缎簇拥着中间一物,冰晶剔透,光华流转。

“你是亲眼见过天池玉胆的人,应该知道面前此物的真伪。有了天池玉胆,虽无法彻底治愈你的病,但起码,也能让你多延寿几十年。”范耘道,“这就是我能为你争取到的,最大的诚意。”

但天池玉胆,早就被凤霄上交朝廷了,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当时运送过程中出现变故,又或后来从宫廷失窃,崔不去不可能不知道。

然而这块玉胆,的的确确,又是真的。

这块石头的纹理,大小,轮廓,他记得清清楚楚,世上不可能找出第二块一模一样,连里面都毫无差别的仿品了。

那么,也只剩下一个解释了。

崔不去轻声道:“凤霄。”

凤霄,也是叛徒。

从来到博陵,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是了。

第114章

崔不去看着天池玉胆。

范耘则看着他。

“不去,似你这般资质,若寿命只有短短几年,英年早逝,何其可惜?你的抱负,你的志向,远不止如此。在世人眼里,左月使已是难得的高位,但我知道对你而言,根本不值一提。你与我一样,都是以苍生为棋,与世道人心博弈之人,浮名利禄你可以不在意,然而没了性命,又能做到什么?”范耘娓娓道来,一如他当初教导崔不去时。

许多事情,他只说过一遍,崔不去就能举一反三,是以这次,他也相信,对方能够做出最明智的抉择。

崔不去沉默不语,范耘也极有耐心,静静等待。

抛弃原有阵营,加入敌营,谋乱造反,这种大事毕竟不可能拍脑袋就决定,寻常人怕是乍听之下就吓个半死了,虽然崔不去不是寻常人,可他要是痛痛快快答应下来,范耘和元三思反而会起疑。

半晌之后,范耘听见崔不去道:“我要见凤霄。”

范耘对这个要求并不意外,只是笑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是太相信凤霄的忠心,还是连自己的判断都不敢相信了?”

崔不去面色淡淡:“口说无凭,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范耘笑叹:“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他加入十三楼的投名状就。或者说,你只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从未见过你如此在意一个人的立场动向。他是否背叛杨坚,加入云海十三楼,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崔不去:“很重要。”

范耘点点头:“那好。”

他对元三思道:“劳烦元兄,请副楼主出来吧。”

元三思转身离去。

崔不去:“副楼主?”

范耘:“我知道左月局针对云海十三楼调查了许多,不过你恐怕不知道,十三楼的楼主,也就是大先生,他的身边,是可以有两位副楼主的。副楼主权限之大,可以调动第一楼以外的十二楼,人脉财力,大江南北,一声号令,莫敢不从。”

“人脉财力,大江南北,”崔不去咀嚼这八个字,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这么说,我果然没有猜错,雁荡山庄的林雍,还有金环帮帮主宁舍我,果然是十三楼的人!”

范耘笑而不语,默认了。

崔不去:“从段栖鹄的死,你们就布下一个局,他尸体上那封信,也不是什么十三楼中人秘密聚会的线索,而是你们故意留下来的诱饵,我看了信必然就会去解读,得到答案之后,就算自己不去,也会派乔仙他们去查。左月局需要有人坐镇京城,又派出一部分人手前往调查此事,我再找上元三思时,就一定会找凤霄合作,但凤霄已经是你们的人了,所以这次请君入瓮,十拿九稳,我就算再长一双翅膀,也逃不出十三楼的算计。高明啊,先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范耘矜持笑道:“我知你生性多疑,无论是那封信、元三思,还是凤霄,三者单独出现,你都可能起疑心,但当你同时遇到了好几件事,就自然而然会被分散心神,被混淆了判断,更何况,你在博陵,还要面对崔家的糟心事。不去,哪怕你智多近妖,也毕竟不是神明,不可能当真算无遗漏。”

二人说话间,外面脚步声渐近。

走路之人都是武功高强者,但他们无意放轻动静,崔不去自然能听见。

两名美貌侍女捧着木盘进来。

木盘之上,酒香在白玉酒盏中微微荡漾,侍女一身白衣轻纱,雪肌乌发,莲步轻移,弯腰将杯盏放下时,还能看见衣襟松松垮垮掩映下的高耸玉峰,伴随着幽香沁入心脾。

崔不去又不是四大皆空的高僧,自打他走入这间内室之后,便发现这里虽只是山洞一隅,却处处奢华舒适,不提石壁上镶嵌的几颗夜明珠,便连他座下蒲团,也是绣以金银丝线,裹以绸缎,内里填充棉花蒲草,柔软远胜一般蒲团。

而这内室之中,起码也隐藏了好几个通向别处的出入口,可见这处地方隐秘通达,才是真正的聚会之地。

云海十三楼之财力雄厚,的确也可见一斑。

侍女含情脉脉地睇了他一眼,却发现崔不去无动于衷,只好放下酒盏,默默退出。

范耘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笑呵呵没说话,只拈起酒盏小啜一口。

古来成大事者,都需要有过人的自制力,别说崔不去了,便是这些美貌女子全脱光了在他们面前翩翩起舞,范耘元三思也不会动容分毫,若崔不去轻易就被诱惑,他反倒会看轻了这名弟子。

侍女离去之后不久,又有二人入内。

其中一人缓步而来,一直走到崔不去面前才止步。

他的靴子是黑靴,款式与寻常人差不多,但质地却有别常人,以凤霄的挑剔,必是连鞋子也要与众不同,所以崔不去一眼就认了出来。

崔不去抬起头。

凤霄的视线也正好落下。

二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先开口。

反是元三思笑道:“你们不过才分开一会儿,怎么倒像是半辈子没见似的?”

崔不去望着凤霄:“我希望由凤二府主,而非旁人,来告诉我这个答案。”

凤霄的表情很淡——无笑,无嘲讽,亦无幸灾乐祸,他的眼神更是淡漠,没了之前时不时喜欢捉弄调侃崔不去的轻佻,也没了常常沉迷揽镜自照的意气风发,浮现出一种近乎平静的淡漠,宛如崔不去仅仅是与他擦身而过的陌路人,丝毫不值得他去多看上一眼。

他终于开口,却只说了一个字:“是。”

崔不去:“来到博陵之前,就已经是?”

凤霄:“是。”

崔不去:“清荔园谋反那夜,你非要上我马车,又凑巧与元三思交手,救我一命,也是?”

凤霄:“是。”

崔不去:“投名状是我,那么你得到的好处呢?能够让凤二府主甘愿加入云海十三楼,一定不是一般的好处吧?”

凤霄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崔不去看出来了,那仿佛是怜悯,对失败者和被欺骗者的怜悯。

这让崔不去的喉咙有些发痒,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声音压得很低,却依旧在内室回响。

“如今的魔门三宗,合欢宗、浣月宗,以及我任宗主的法镜宗,在多年以前,其实都同属一门,当时的魔门宗师崔由妄,乃魔门第一人,也是天下第一人。”凤霄道。

崔不去此时的表情竟还很平静,甚至微微点头:“略有耳闻。”

他身遭背叛,四面楚歌,却依旧没有乱了分寸,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