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耘看在眼里,暗暗叹息。

若是可以选择,他自然也不想用这种方法来收服崔不去,但对方心智极高,又不是轻易认输之人,若非出其不意,以势压人,让他遭逢巨变,反应不及,再趁势收服的话,几乎不可能拉拢崔不去入云海十三楼。

当然,杀了崔不去还更容易些,但人才难得,得崔不去,如虎添翼,范耘希望能尽力为自己效忠的人笼络更多人才,而非以杀开道。

凤霄:“崔由妄生前曾留下一门武功,可移魂换血,重铸经脉,名为炼玉,只是后来这门武功随着崔由妄死去而式微,并未留下任何记载。昔日我师座下有徒三人,除了广陵散与我,还有一位小师妹,几年前,小师妹因故受了重伤,世间药石罔医,唯有炼玉功可救小师妹。我入解剑府的初衷,也正是为此。”

元三思从旁补充:“正好楼主昔日收罗天下武功典籍,其中就有流失依旧的炼玉功,此功分为上下两部,凤府主得了上部之后,在他小师妹身上试用,果然有用。”

听至此处,崔不去自然已经完全明白了,他颔首道:“所以为了得到下部,你就以出卖我为投名状,加入云海十三楼。若我不是这故事中的可怜虫,我定会为凤府主的深情所感动。”

凤霄:“没有我,这个局你也脱身不了,只是他们怕我不是真心加入,所以拿你来作考验,如果连你都能被我卖了,那他们自然就放心了。”

崔不去露出嘲弄的神色:“没想到我在凤府主心中的分量还挺重要。”

凤霄蹲下身,与他平视:“你错了,不是你重要,是你所代表的左月使,这个身份重要。说实话,这次出奇顺利,我也很意外,你本来应该带更多的人出来,最起码再加上一个乔仙,或长孙,也许我没那么容易能得手,但你却只带了两个跑腿的左月卫,就放心地与我出来了。这是不是说明,你对我的信任,已经到了足够以命相托的地步?”

崔不去没有说话,只是咳嗽,支棱在蒲团上的手越发冷白,背脊挺直,几乎一折就断。

他咳嗽是常有的事,但咳得多了,连带肺腑也如火烧一般,阵阵灼痛。

身体越冷,体内却越烧得炙热,顺着心口蔓延到经脉各处,如燃烧枯草的熊熊烈火,将嫩绿化为飞灰,焚尽天地万物,世间热血心肠。

他无须回答,凤霄已经明白了。

凤霄笑起来,捏住崔不去的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

“范先生说你外冷内热,外是冰雪相,内有热血心,我原还不信。如今,信了。”

说罢,凤霄面露讥诮:“可惜,尊使这难得的信任,错付了人。”

作者有话要说:

(凤霄:等等,四十米大刀先别亮出来。

第115章

范耘袖手旁观,并未上前制止。

他很清楚,崔不去与凤霄,哪一个都不是甘为人下的人,如今用好处将他们笼络住,为楼主所用,他们彼此之间却不必太过要好,如此,楼主才能从容御下,平衡左右。

凤崔二人反面成仇,他自然是乐见其成。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范耘终于站出来。

“好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去与我师徒情分多年,虽说他性子有些桀骜……”

“谁与他是一家人?”

凤霄哂笑,起身时松开捏住崔不去下巴的手,顺势在对方衣裳上擦了一下,仿佛方才碰到崔不去肌肤,是天大耻辱。“范先生,你招揽我的时候,可没说要连崔不去一块儿招揽了。楼主也好,元三思也罢,都是武功不下于我的绝顶高手,你们又先于我入门,资历高些也就罢了,可此人——”

他瞥了崔不去一眼,轻蔑嘲笑之意毕露无疑。

“此人有何资格,入门便是副楼主,与我平起平坐?”

范耘笑道:“公子说笑了,不去身在左月局,不也早就与解剑府平起平坐了?”

凤霄淡淡道:“不过是仗着独孤皇后,借势上位罢了。说句老实话,我至今连楼主是何方神圣,都还暂未得见,若说为了十三楼忠心耿耿,这种鬼话,想必范先生你也不信。”

范耘适时表态:“公子言重,我自然信你。”

“入十三楼,一为炼玉功,二为你曾答应过我,能够让我得到在隋朝也得不到的高位,三则是为了不必再日日与崔不去这家伙斗智斗勇,可你现在却与我说,往后不仅得时时见到他,还得与他继续同朝为官?我既将他出卖,便是完全不给自己留半条后路,可他必然怀恨在心,你们这样做,岂不是给我身后留了刀子?”

范耘不动声色:“那,依凤公子的意思是?”

“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凤霄眯着眼,下巴微抬,傲慢悉数倾泻,周身锋芒灼眼,这才是崔不去认识的凤霄,也是许多人印象中的凤二府主。

风流不羁,嬉笑调侃,不过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隐藏在皮下的,依旧是那个骄傲不容任何挑衅的天之骄子。

范耘虽然乐见两人有矛盾,但两人若关系坏到影响十三楼布局的地步,自然也不行。

凤霄这般表态,他不能不重视。

范耘沉吟片刻:“这样吧,我会请示楼主,待不去将这次任务完成之后,就让他假死南遁,南下重新开始。”

凤霄俊脸冷淡,但总算没有反对。

范耘这才想起问崔不去一句:“不去,你觉得如何?”

崔不去低低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越咳嗽越笑,最后哈哈大笑。

“看来,你们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答不答应,是不是都无足轻重?”

范耘面色和蔼,看着他荒谬大笑,如同看不懂事的小辈胡闹:“事已至此,我不认为你会拒绝。”

崔不去足足笑了近一刻钟,笑声才慢慢停歇。

“先生,你老了。”他道。

范耘挑眉:“哦?”

崔不去:“自晋太元十一年以来,北朝历三魏、北齐、北周五朝,至今两百余年,其间经历胡人铁蹄南下,战火纷乱,门阀并立,土地兼并,佛道相争等种种乱象,至周朝武帝年间,梳乱理弊,万象更新,中途虽有末帝碌碌无为,但天下大势,分久必合,此乃不变之理。杨坚此人,虽比不上三皇五帝,却是继宇文邕之后,难得的明主。”

范耘微笑:“没想到你对杨坚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崔不去咳嗽两声,续道:“在他之前的皇帝,包括南朝宋齐梁陈诸帝,无人敢向世家开刀,唯独他力排众议,以“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二科,下诏举贤进士,向寒门子弟敞开晋升之路。固然眼下这条路还只是小径,但往后几年,必然会逐渐开凿,甚至取代以出身定高下,成为通行天下之大道。单此一策,试问除他之外,还有谁,愿冒天下高门世家之非议,定此等大计?就连先生力捧的新主,恐怕也无此魄力吧?”

范耘不以为然:“广纳天下良才美玉自然是好事,但杨坚操之过急,只会引来无数非议,就算他是天子,也不可能无视所有人的反对。我早已说过,他的确有帝王气象,可惜白虹贯日,固然灼目,也只有短短一瞬,须得明白刚柔并济,细水流长之道,才能长久。”

“我猜,先生扶持的新主,必也不是南陈皇帝吧,如今情势,想要得天下,要么走杨坚的路子,以外戚掌权,可杨坚也花了数十年的工夫,对你的新主而言,太长了,他等不起,那就只有兵行险计,剑走偏锋,布下惊天阴谋。可你们想过没有,江山分裂久矣,人心背向,早已分明,就算你那新主真谋了帝位,没有杨坚那种大开大合的手段,终究也是白瞎。”

崔不去看着范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依旧不改凌厉,柔声慢语,却字字如刀:“我是不是说得不够明白,就凭你们,也想收服我,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蝇营狗苟之辈,就该躲在阴沟里,别出来丢人现眼,好吗?”

这番话听得元三思微微变了脸色,他的手微微一动,最终却没出手,只望向范耘。

凤霄低垂眉目,没有看崔不去,也没有看其他人,仿佛割裂了自己与此处的联系,不知在想什么。

随着崔不去毫不客气,将他们的野心和念头一点点剖开,把鲜血淋漓的内里展现出来,范耘终于彻底敛了笑容。

他笑时和蔼可亲,连嘴角也抿直绷紧时,却显出几分阴冷:“不去,我教你那么多东西,不是为了让你今日在此,与我争个高下的。”

“所以我说,先生老了。人老了,就容易骄傲自大,以为自己的阅历足以胜过任何挑战,可惜,先生也没能例外。”崔不去身在敌营,面前是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的三大高手,嘴巴却还是那样毒,不给对方留半点余地。

范耘慢慢道:“这么说,你是坚决不肯加入了?就算天池玉胆能救你的命?”

“抱歉。”崔不去撇撇薄唇,“我生平从来不与蠢材共谋,连凤二也能当上副楼主,我看离你们沉船已是不远,若是你愿意向朝廷投诚,交出你们那位新主,我倒是可以在天子面前,为你请功。”

游说不成反被游说,范耘简直要气笑了:“你我相识多年,虽为师徒,情同父子,今日我便最后提醒你一句,你知道你现在拒绝了,会有什么后果?”

崔不去讶异道:“情同父子,所以你家的传统是老子专门坑儿子,还是儿子喜欢送老子上贼船?先生,你家的家风还真特别!”

范耘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真正的死人。

就在此时,内室其中一面石墙滑开,一人步入。

他面容姣好,有种雌雄莫辨的少年清秀感——如果不去看对方被眼罩盖住的一目。

残缺令他脸上多了一丝阴鸷,眼睛先是落在凤霄身上。

“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二人,会是崔不去投诚,而你誓死不从,如此,我便能报当日那一目之仇了。”

凤霄摊手:“当日各为其主,刀剑无眼,若我不全力反抗,只怕现在连性命都没了。”

范耘适时打圆场:“二先生,凤公子当初也非有意,如今既然大家共事一主,不如放下前嫌,握手言和。楼主也已经答应,会好好补偿你的。”

玉秀阴恻恻一笑:“所以,我这一腔恨意,自然不能对着自己人发作。崔不去,山水有相逢,你放心,看在你三番四次与我过不去的份上,今日我不会让你轻易死掉的。”

话音方落,他已飞起一脚,踢向对方胸肋!

以他的力道,这一脚下去,崔不去肋骨必然折断,甚至会倒插入肺。

元三思离得最近,伸手便可拦住,但他自然没有阻止的意思。

范耘也可令玉秀罢手,他的排行虽比玉秀靠后,仅为三先生,但他的话,玉秀却隐隐有些忌惮,可见范耘在楼主那里的分量应该更重一些。

但范耘也没有出声,他冷眼旁观,似乎打定主意让崔不去吃些苦头。

崔不去无论如何,都躲不过这一击。

他索性闭上眼,等着预料之中的剧痛落下。

但,一道身影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快,掠至玉秀身前,将他那一击化解,二人在内室之中交手数招,旋即分开。

玉秀大怒:“凤霄,你说投诚,原来是假的么!”

范耘与元三思,也都目光灼灼望住凤霄。

纵然凤霄武功再高,以一敌三,尤其是对上三个势均力敌的顶尖高手,恐怕也力有不逮。

但他讥诮一笑,似看傻子看着玉秀:“我早就看崔不去不顺眼了,但若让你抢了先,以他这身体,还有我出手的份吗?”

玉秀眯起眼:“你能做什么?可别是像娘们似的轻轻扇几记耳光出气吧?”

凤霄冷笑两声,朝范耘伸手:“借范先生的刀一用。”

范耘解下腰间匕首,递过去。

他似乎也想以此试探,凤霄是否果真投诚。

凤霄低头,手中匕首锋利无比,寒芒闪烁,是把难得的宝刃。

这样一把利刃,就算轻轻在肌肤上划一道,也会瞬间血流如注。

他握着利器,一步步走向崔不去。

而那人,安宁如斯,平静端坐。

他们近在咫尺,又隔着云雾茫茫,山海重重。

第116章

装得太像,反倒不像了。崔不去想道。

若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许会在入天南山之前,告诉凤霄,凡事过犹不及,宜适可而止。玉秀与元三思可能看不出来,却不要低估了范耘。

但世事没有如果,他也料不到凤霄会这么做,一声不响把他给卖了,只为博取云海十三楼的信任。

不过这的确很像凤霄的行事作风,任性妄为,兵行险着,甚至背水一战。

若非身在此地,被坑的是自己,崔不去简直要为凤霄此计叫一声好。

眼下是个死局。

若凤霄不下狠手,就无法取信玉秀他们。

若凤霄下狠手——牺牲的,也只是一个与自己亦敌亦友的对手,何乐不为?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

崔不去望着对方步步走近,然后半跪下来,四目相对。

凤霄俊美面容之上全无表情,眼神深处幽光明灭,转瞬即逝,淡漠冷然,倒映不出对方身影。

生死之际,崔不去却有点走神。

他想,换作是自己,会怎么做?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有同样的机会,也许自己同样会做出凤霄的选择。

片刻,崔不去暗自失笑。

会想这个问题,说明他的心已经乱了。

因为崔不去素来狠辣决绝,连自己都能算计,决不存在这种假设。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他忽然听见凤霄如是问道。

崔不去微微歪头,认真想了想:“从前我以为会死在崔家,但没有,几次险象环生,我也以为自己会死,也没有,后来在突厥,我以为我会死在玉秀手里,最后,却是你赶了过来。”

凤霄的笑意未达眼底:“那你的运气还不错。”

崔不去点头:“我也觉得——”

话音未落,凤霄的手已往前递出。

崔不去只觉胸口有异物插入,剧痛的感觉随之冒出来,传遍四肢百骸。

他低下头,看见胸前那把已经全数没入的匕首,看见血从伤口处泉涌而出,很快将前襟染红。

疼,太疼了。

他蹙起眉头,似要回忆上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

好像是离开崔家那年,喘鸣与心疾同时发作,途遇大雨,他蜷缩在屋檐下,却遮挡不住被风瓢泼而来的雨水,劈头盖脸,衣裳淋淋,那时还发着烧,脑袋昏沉,他几乎以为自己性命将绝。

还有上次,在西突厥营帐,他用奈何香算计了玉秀,同样让自己也中了奈何香,引发旧疾,脖颈被玉秀扼住,眼前天光乱摇,连喘息都格外艰难。

可那时,也没有现在这样疼。

难道匕首上有毒?

他下意识想要深吸口气,却越发牵动伤口,疼得浑身震颤,面色比方才那两名美貌婢女身上穿的雪白纱衣还要白上几分。

粗细不均的喘息混着血沫从嘴角溢出,唯独没有呻吟。

凤霄以为自己能听见对方的冷笑嘲讽,恶毒咒骂。

可什么都没有。

他只看见崔不去沾了血的薄唇轻轻颤动,近乎无声地吐出一句话:“上回你救我一命,这次就算还你了吧。”

凤霄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抖。

他还握着刀柄不放,这个举动立时令对方的痛楚更深,浓稠血水顺着嘴角滑落至下巴尖处,又一滴一滴,在衣领上晕染扩散。

短短片刻之间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呆了一瞬。

元三思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连玉秀也以为凤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