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招数里,有时料敌先机,惊艳高明,有时又平庸无奇,昏聩莫名,可见根本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杨云与萧履,必然只是合作,而非上下级隶属,杨云有自己的盘算,他不会事事听从萧履的,而萧履韬光养晦,为人再有耐心不过,他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出手,例无虚发。所以现在这几次频繁的刺杀,应该是出于杨云之手。”

“现在虽然我方势弱,但杨云也摸不清我们的虚实,不知道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后招未出,所以他在一次次地试探,试探我们的底线,一旦他觉得我们再无威胁,就会倾巢而出,将我们剿灭,让我们有命来此,没命回京。”

“但,杨云出手,不等于萧履出手。现在杨云几乎狗急跳墙了,萧履却还按兵不动,他,还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裴惊蛰恍然。

他也觉得有些古怪,但具体古怪在哪里,却说不出来,崔不去三言两语,就将他无法言喻的疑惑捋顺。

“如此说来,现在我们要等萧履出手?”

崔不去却摇头:“萧履还在观望,因为杨云还有最后的杀招未出,这次他定然会倾尽全力,将我歼灭在此。”

裴惊蛰面色凝重:“郎君至今未归,又少了个关山海,随你们来的两个左月卫也被派出去了,如今小院里只有我、乔仙,以及两名鹰骑,五六个刺客尚能应付,就怕杨云手里不止那几个人,再派上十几个来,恐怕就有些吃力了。”

崔不去哈哈一笑:“十几个?你也太瞧不起杨云了,他在光迁郡经营三年,用朝廷白给的灾粮和从大户那里的钱粮养活了自己多少私兵,又跟萧履私下勾结,得了不少好处,之前那几个刺客和一把火,都只是小打小闹的试探,杨云就算调不了一郡兵马,几百人围了这小院把我们生吞活剥的本事也是有的!”

裴惊蛰越听脸色越白:“那,我现在去寻郎君回来?”

崔不去微微一笑:“恐怕晚了。”

几乎在他话音方落之时,裴惊蛰忽然听见一声闷雷。

从远处滚滚而来,却始终没有炸开。

这样的动静持续了几息的工夫,他忽然醒悟过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响雷,而是兵马疾驰过来的动静!

听这动静,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人。

几百人上战场,自然瞬间就被吞得渣都不剩,但包围一个驿站,剿杀几个人而已,却是杀鸡用牛刀,绰绰有余。

裴惊蛰自知武功上中,在江湖中也许能算个二流高手,但面对如此重兵包围,他自己都未必能安然脱身,更勿论带着崔不去与容卿了。

几个逃离的法子在脑海中闪过,却又很快被否决,裴惊蛰飞快道:“崔先生,依我看,现在只有两个法子,要么我跟乔仙护着你们冲杀出去,要么你跟容御史先躲到地窖去,我们在外头应付他们,等脱离危险了你们再出来。”

外头马蹄声越发近了,几乎到了门外,他的语调不自觉带上一丝紧张。

崔不去却道:“不要,太窝囊了,没气势。”

裴惊蛰几欲抓狂,心说都这个时候了,能保命就不错,还要什么气势啊!

“那您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

崔不去歪头想了想,居然道:“用我的绝代风华令他们跪下求饶如何?”

裴惊蛰:……

他的表情出现一瞬空白,差点怀疑对方是凤霄易容的。

擂门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惊天动地。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不敢为了丁点好奇心丢掉小命。

裴惊蛰急得嘴上冒泡,正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了崔不去跟容卿塞到地窖里再说,就见崔不去起身,掸掸衣裳皱褶。

“逗你玩的,那是你家夹竹桃精会说的话。走吧。”

“去哪?”裴惊蛰下意识问。

“开门迎客。”

容卿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他这几天大起大落,直将过去二十多年没经过的惊涛骇浪都体验过了,心情已经从原先的惊慌失措,到现在近乎平静的麻木。

但,定力也相应好了许多,行事不再一味冲动热血,小六的死让他开始学会迂回曲折去思考怎么对付敌人了。

时至此刻,他心甘情愿将决定权拱手让给崔不去,任由崔不去发号施令——当然,就算他现在喊破喉咙,也没人听他的。

擂门声还在继续。

随时有破门而入的趋势。

杨云骑着马,高高在上,他一抬手,叫喊声跟敲门声很快都安静下来。

“崔不去,我知道你在里面。只要你出来,束手就擒,里面的其他人,就都能得以保全。”

杨云不必大喊大叫,夜里本来就安静,他不信崔不去会听不见。

他现在之所以没有冲进去,是因为不知道,崔不去在里头还有没有布置机关陷阱。

对这个狡猾阴险的左月使,他有所耳闻,但毕竟没与对方正面打过交道,许多消息道听途说,其中还有不少来自云海十三楼。

想到云海十三楼,杨云心里又多了几分烦躁。

确如崔不去所料,他与十三楼之间,并非从属关系,双方只是合作。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互相利用。

云海十三楼最初找上他时,是看中了他不安分的野心,为他提出一个更为庞大的计划,但杨云不愿被他们拖下去,也不愿意听他们的话,变成一个提线傀儡,所以谨慎地将双方关系放在合作的位置上,既利用了云海十三楼的势力为自己铺路,又不必与他们牵连太深。

但对方也不是傻子,他们明显感觉到杨云自行其是的不听话,所以从前天起,就不肯再透露任何消息,杨云不知道他们会否对付崔不去和容卿,为了万无一失,他只能亲自出马,将他们永远留在这里。

跟在杨云身后的是武义。

李沿没来,他怕事,心有顾虑,但武义胆子更大些,从他上了杨云这条船起,就知道自己再也下不去,在黄略死后,武义更知道自己想要活下去,过得更好,就得祈祷杨云的船乘风破浪,不要触礁。

“使君,不然先射几支火箭进去试试。”武义建议道。

杨云微微颔首。

武义招手喊来手下,正想让他们动手,却见官驿的门缓缓打开,里面灯火通明。

而他们想要找的正主崔不去,就端坐院中,身前一桌,一位,桌上茶具齐全,杯中还冒着热气。

崔不去举起茶杯,朝杨云遥遥致意。

“无风无雨,想必洪水这两日就能退去,杨使君可有兴致进来与我共品茗茶,庆贺老天终于开了眼?”

武义忙小声道:“使君千万别中计,他这是激将呢!”

杨云当然不会进去,他冷笑一声:“崔不去,左月使,久仰大名,可惜今夜就是你的死期,你今夜就是摆上十个空城计,也无济于事。”

他根本无意与崔不去废话,手一挥,就让左右弓箭手爬上围墙。

霎时间,数十支箭齐齐对着院中的崔不去,只待杨云的手落下,箭矢齐发,崔不去就会变成一个死人筛子。

屋门紧闭。

容卿和裴惊蛰等人坐在屋中,面面相觑。

他们没有出去,是崔不去的命令。

这种情况下,外面多几个人,和少几个人,根本无甚差别,除非他们几个都有凤霄那样的武功,自然何处都去得,也不必管外面的箭雨枪林,但世上毕竟只有一个凤霄。

容卿听见外面的动静,一颗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喉咙口。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崔不去,这种情况下,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脱离险境。

想来想去,都想不到。

崔不去最多只有说两句话的工夫,如果他用来说什么让弓箭手们深明大义,弃暗投明之类的话,恐怕还没等说完,人就死了。

可若不这样说,还有什么法子呢?

裴惊蛰也在想。

难不成等凤霄和关山海折返,杀个回马枪吗?

不可能的,就算凤霄现在赶过来,眨眼之间,也不可能把崔不去从箭雨中抢出去。

崔不去到底有什么凭仗,才舍弃了他孤注一掷的法子,让他们这些人都待在里面不要出来?

总不会以为他牺牲了自己,就真能保下其他人吧。

杨云既然连左月使都敢杀,其他人,更不过是小鱼小虾而已。

裴惊蛰额头冒汗,手心滑腻,神色更是紧张到虚浮。

他睁开眼看着乔仙和容卿。

那两个人面色发白,乔仙牙关紧咬,更是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的样子,只不过她被裴惊蛰点了穴,又有崔不去的命令,才一直没出声。

三人看上去比外面的崔不去还要狼狈,但谁也顾不上嘲笑谁,他们恨不得把眼睛都瞪出门窗。

千钧,一发。

第145章

强敌包围,众目睽睽,铁箭寒光,生死一瞬。

崔不去只有说两句话的工夫。

他就真的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去看过县衙大牢吗?

第二句话是:你出来之前,确定家里书房留了足够的人手吗?

第一句话令杨云皱起眉头,第二句话则令杨云愀然色变。

他那只高高抬起的手,也迟迟未落下。

“使君!”武义在后面催促。

“你做了什么?”杨云也知道应该不管不顾把手挥下,将崔不去射成刺猬,但不知怎的,他居然犹豫了。

“使君!”武义急得顿足,他恨不能去掰杨云的手,将那只手掰下来。

“崔不去!”杨云吼道。

崔不去笑了:“你心虚了,杨郡守。”

野心家是不会心虚的,他们以权力为最终追求,哪怕押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最好的例子就是汉时刘邦,被项羽绑了老父妻儿,以性命相要挟,他还能淡定自若请项羽煮好之后分自己一杯羹。

崔不去起初认为杨云也是这样的人,他膝下没有儿女,与续弦关系不谐,都是为了令自己尽可能减少弱点,免于被人拿捏威胁,但刚刚两人一打照面,他就知道自己高估了杨云,对方也许不在乎子嗣香火,却十分爱惜自己。

杨云年过三十,唇上颌下都留了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便是这样风云变幻的夜晚,发髻衣裳也丝毫未乱,容不得些许狼狈。他站的位置也很微妙,左前右前各有一名侍卫,后面却没有人,一旦出事他就可以迅速退入侍卫的包围圈,得以保全性命。

这是一个惜命,且重视仪容之人。

他爱自己,胜过爱其他人,所以有没有妻儿都不要紧,只要他自己好好的,便可以了。

“杨郡守,我猜你一开始只是想贪污点儿粮食,将粮食变卖为财物,根本没想到会演变成今日这等局面吧?”崔不去道。

在杨云那只手挥不下去时,他看清了杨云的弱点,于是有了更多的余裕来扭转成败。

“只是贪污粮食的话,向陛下好好忏悔,顶多也就是罢官鞭笞而已,但造反就不一样了,你与云海十三楼合作,殊不知他们也在利用你,一步步将你引至陷阱,让事情进一步扩大,把你逼上悬崖,不得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杀了他!”武义吼道,“把这病鬼杀了!他全凭一张嘴胡说八道,有什么可怕的!”

他提着刀当先冲上前,刀锋高高扬起砍向崔不去。

崔不去断喝:“裴惊蛰!”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裴惊蛰从屋内掠出!

武义的速度比箭矢慢多了,他很快就被掀翻在地,裴惊蛰顺势拿住他,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围墙上的弓箭手本该在武义奔出的那一刻就朝崔不去射箭,但他们没有。

许多人纷纷回头望向来处,面露惊讶,阵容已乱。

来时的黑暗处,不知何时亮起点点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从散乱的点凝聚为一团团火焰,随之而来是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滚雷一般嚎啸而至!

那场动静不远不近,没有冲着这里来,但杨云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他知道那股山呼海啸般的狂潮涌向哪里了!

郡守府!

“你连续两年以捐粮免税之策,上瞒朝廷,与大户勾结分赃,获利不少,若你肯悬崖勒马,止步于此,原本不会酿出大祸,但人心不足,今年突发暴雨,始料不及,朝廷拨下灾粮,你却贪念一起,把灾粮也给扣下,令数万灾民流离失所,许多人走投无路,涌向县城,差点闹出民变,正好这时朝廷派出御史巡查,你怕夜长梦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杀了了事,只是乱民太多,一时杀不完,你只好将一些人关入大牢,等御史一走,再作打算,届时只当大水一来,百姓来不及逃脱,大多数被水淹死,被贪墨的灾粮也用不着再吐出来了,两全其美,天下太平。”

崔不去语速极快,几句话就将杨云的打算说得明明白白,仿佛亲眼所见。

但更令杨云惊骇的是,崔不去竟然兵行险着,让人去把死牢里那些混着灾民的囚犯全部放出来,放任他们去冲击郡守府!

他这边带着人来杀崔不去,那边老巢就被人剿了!

可以想象,那些走投无路的死囚和灾民们,在有人放他们出来,登高一呼,甚至跟他们说郡守府有粮食,出了事有御史钦差兜着之后,那些人一定会疯了似的冲向郡守府,将那里掀了个底朝天,崔不去的人肯定会混在其中,找到他书房里的……

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

原本缩在家里不敢出来的民众,有人忍不住偷偷打开窗户往外窥视。

喧嚣四起,喊杀冲天。

杨云甚至听见其中有刀枪相撞的铿锵之声。

大牢看守的兵器肯定被他们夺了,自己几乎把人都带出来了,留守郡守府的只有寥寥数人,他没想到崔不去竟然这么狠毒,会用围魏救赵的法子来破解困境。

郡守府毁了,他藏在郡守府的秘密,也都毁了!

杨云目眦欲裂,双眼通红,恶狠狠盯住崔不去的眼神如同望见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你知不知道那些灾民放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整个光迁县都会因此被毁,崔不去,你为了一己之私,竟要当祸害光迁的千古罪人吗!”

这番颠倒黑白令人发笑的言辞,他竟说得理直气壮。

士兵们人心惶惶,交头接耳,根本没留意杨云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不远处越来越乱,火光骤然从郡守府冒起,很快就升起一股浓烟。

杨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哪怕崔不去手里已经捏着他的秘密,只要这些人死了,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弓箭手!给我放——”

箭字没能说出来,他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公鸡,瞪大了眼,瞬间变成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