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刀抵在他脖颈上,干脆利落。

周围惊叫声四起,以杨云和行凶者为中心,众人纷纷往后退去。

身着郡守府士兵服饰的人微微抬首,露出盔甲下面的脸。

是关山海。

在城中骚乱的动静传来时,杨云周围的人不知不觉受了影响,原本站在外围的关山海趁机混上前,大家都担心乱民占了郡守府时,几乎无人留意关山海已经静悄悄接近了杨云,站在能够威胁到他的位置了。

脖颈传来剧痛,杨云确信对方果真起了杀心,那一瞬间,求生的欲念占据上风,他大喊出声:“住手!”

短促的两个字暴露了他的心思,让崔不去更加笃定自己做得没错。

不怕敌人怕死,就怕敌人不怕死。

崔不去环顾四周,冷冷道:“放下武器投降,首恶必究,胁从不问!”

周围士兵被城中骚乱一闹,禁不住也跟着惶惶起来。

除了杨云的心腹,其余那些人,根本不是杨郡守的死忠。

而杨云的亲兵,碍于他被捉住,也不敢轻举妄动。

站在门口的乔仙,方才晚了一步,没有抢先擒住武义。

因为崔不去喊的是裴惊蛰的名字,而不是她的。

她也看见本来应该去赵氏茶坊搜查证据的关山海,却假扮成郡守府的普通士兵混进来。

在她懵懂茫然的时候,在许多人都以为崔不去这次会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一步步布下暗棋,完成整盘棋的收官。

这时,容卿终于派上用场。

义正言辞,大声疾呼,痛斥杨云,保证不追究闲杂人等,一番慷慨激昂之后,弓箭手终于扔下手中武器,接着是外围的士兵,一层层,最终仅余杨云的亲兵围着他,却已显得势单力薄。

乔仙原以为自己对崔不去的能耐已有足够认识,但时至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仍是低估了。

最近几次,崔不去经常与凤霄合作,凤二府主高调而张扬地在他身边出现,这使得许多人产生错觉,认为合作之所以能成功,更多仰赖凤二的武功,毕竟谁也无法忽视凤霄的耀眼。

甚至云海十三楼的人,也自然而然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凤霄身上,但他们都错了,崔不去固然不会武功,但病弱也可以成为他的掩护。

杨云意识到自己也小看了敌人时,已经晚了。

崔不去似有所觉,他转过头,与乔仙四目相对。

“您,是何时派人去攻占县衙大牢的?”乔仙困难地续上后半句,“为何不告诉我们?”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崔不去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没有人留意到两名左月卫的消失,他们武功平平,又帮不上大忙,只能跑跑腿,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是正常的,连乔仙都没有在意,但在杨云气势汹汹杀过来时,偷袭攻占县衙大牢,放出死囚灾民,那两人已经足矣。

乔仙本该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但她却被蒙在鼓里,沦落到与容卿无异。

想及此,她呼吸一滞,眼睛撞进对方冰雪清明的目光里,顿时如坠冰窖。

“尊使……”您什么都知道了?

崔不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他回过身,披风扬起,手却决然挥下,为今夜杨云未能继续的行动接上一个后续。

“皇命在此,将杨云亲兵全数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

杨云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看着自己的亲兵胸口中刀,惨叫倒地。

溃败如恶疾传染,瞬间令士气消散,更何况他们效忠的对象还在敌人手里。

眼看大局底定,裴惊蛰将武义五花大绑,又上前协助关山海收拾杨云,他见崔不去骑上杨云的马,下令众人前往郡守府收拾局面,连忙也寻了一匹马跟上。

“我们去郡守府,一起吗?”他路过乔仙,弯腰伸手。

乔仙一怔:“尊使没答应让我去。”

裴惊蛰奇怪反问:“你是左月局的人,我都能去了,你更不必说吧。”

乔仙犹豫片刻,没去搭裴惊蛰的手,她轻身一跃,人就坐在裴惊蛰后面,反客为主抓起缰绳。

“驾!”

裴惊蛰:……

他顿时觉得自己与乔仙的角色颠倒过来,自己更像被护在怀里的佳人。

乔仙没留意他的别扭,只见他东张西望,蹙眉道:“你在看什么,别扭来扭去。”

“奇怪,郎君呢?”裴惊蛰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踪影。

在他看来,风云酒肆再怎么难缠,凤霄都去了大半天了,也该回来了吧?

这一场变故从头到尾,竟没有凤霄的位置。

……

凤霄走入风云酒肆时,天色还紫蓝相间,挂着晚霞。

酒肆只有一层,还未入门就闻见酒香四溢。

里面人不多,但也不算少,拢共十来个,分三四桌,围坐闲聊,低声叙话。

凤霄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没有人朝他望去一眼,大家各聊各的,仿佛凤霄不曾存在。

凤霄不高兴了,他堂堂风华无双潇洒倜傥,自称天下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的翩翩佳公子,几时被人这么忽视过?

他盘膝坐下,拍着桌大声道:“东家呢?伙计呢?都死光了吗,上酒!”

也许是他的态度过于唐突,其他客人终于朝他看来。

凤霄有点得意,别人怕出风头,他却最喜欢出风头,被人看了又看,不仅不恼,还朝那些人笑了一下。

伙计终于提着酒壶匆匆过来。

“郎君想喝点什么酒?”

“兰陵酒!”

伙计面露难色:“兰陵离这儿也太远了,还请郎君恕罪,我们这里没有兰陵酒。”

凤霄:“那你们有什么酒,好酒美酒只管上来,我别的没有,钱多得是!”

伙计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壶:“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一种酒,琥珀光。郎君可要尝尝?”

凤霄笑道:“我不要喝琥珀光,我要喝兰陵酒,若是没有兰陵酒,就给我喝罚酒。”

伙计面露古怪,他不是头一回碰见找茬的客人,但却是头一回听见客人说他要喝罚酒的。

凤霄:“你不会要说连罚酒也没有吧?”

伙计嘴角一抽:“……郎君恕罪,我们的确是没有。”

却见凤霄脸色说变就变,眨眼转喜为怒,直接抬手将身前酒案给掀翻了!

上面瓷盘杯碗,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什么酒都没有,开什么破酒肆!”

他伸手抓向伙计咽喉,后者却一反慌张神色,伸手将手中酒壶往凤霄处掷去,扭身避开攻势。

与此同时,酒肆中原本盘坐几桌的客人,忽然不约而同腾身而起,或赤手空拳,或手持兵器,全都朝凤霄攻来!

凤霄朗声一笑,身形陡然拔高,迅若闪电,生生先一步避开众人的攻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伙计抓在手里,由疾变缓,利箭化飞羽,轻飘飘落在横梁上,俯瞰众人。

“布下这么大一张网,萧履却连脸都不敢露吗?”他讥讽道。

“对付你,在场这十一名江湖一流高手足矣,无须楼主出面。”熟悉的声音传来,元三思从后堂缓缓步出,负手而立。

只是凤霄站得太高,元三思跟他说句话还得仰头看对方,显得太没气势,他只得也跟着跃上横梁。

凤霄哟呵一声:“老熟人啊,老元!一别多日,你竟瘦了,萧履该不会气你弄丢了天南山,不给你饭吃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说还好,一说元三思就火冒三丈。天南山一役,范耘的倒戈一击,左月局和解剑府的事后报复,都让云海十三楼一部分势力受损,元三思那个苦心经营多年的郡守官身自然也不可能再维持下去,只能换一重身份暗中蛰伏,但习惯了在光明下生存的日子,骤然由明转暗,又岂是锦衣玉食就能纾解的?

“凤霄,你信不信,崔不去早就知道这里有诈,故意让你前来的?”元三思冷哼道。

“我信啊。”凤霄笑吟吟道,“我信你娘亲的大头鬼!”

话音未落他就朝元三思掠去!

横梁下,十一名高手虎视眈眈,只等凤霄力有不逮露出弱点,便会随时趁虚而入,一举杀灭!

第146章

元三思记得一位前辈向他提过,当年五大高手围攻浣月宗宗主的情形,任凭浣月宗宗主晏无师武功再高,在那五位顶尖高手的合围下,最后几乎性命不保。

如今等着凤霄的,不仅有势均力敌的元三思,还有另外十一名一流高手,元三思相信,这等局面,别说凤霄,即便是天下第一高手来了,同样束手无策。

楼主有命,须得留下崔不去一命,至于凤霄,则格杀勿论。

既然如此,他今日自然不必再有留手。

凤霄,必须死。

十一个一流高手齐出,加上他自己,无论如何,今日注定是凤霄的死局,他,根本不可能再走出这座酒肆。

酒肆大门固然没有关,但这里头的动静足以让所有长眼睛的人躲得远远的,更何况近来暴雨连天,洪水泛滥,城内百姓都过得紧巴巴,谁也没有多余兴致跑来喝酒。

横梁上正打得热闹,居然还有人从门口走进来。

意态悠闲,不疾不徐,摇着扇子,黑袍大氅。

那十一名高手的目光,齐刷刷都盯向来人。

他们不单没有出手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不速之客,反而面露古怪,仿佛见鬼似的。

虽然天还没完全变黑,但现在已是傍晚,眼看夜幕就要降临,正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出现横行的时刻。

不速之客旁若无人,仿佛没看见横梁上的打斗,兀自挑了个位置坐下,用扇子敲敲桌面。

“怎么好端端的酒肆,竟没有人卖酒?”

不止外表容貌,连声音语气,竟也和凤霄一模一样。

难道刚才的凤霄不是凤霄,现在进来的才是正主?

非但那十一个高手,就连元三思也看见那个新凤霄。

一个人看错,可能是眼睛有问题,但如果十二个人都看见,那只能说明的确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凤霄出现了。

高手对决,最忌心神动摇,元三思仅仅是分出一点心神去看那个凤霄,不及眨眼的片刻工夫,掌风间隙已被人攻入,琴弦无声无息扑面而来,弹向他的面门!

元三思想也不想就出手抵挡,不料敌人又出手攻向另外一边,他闷哼出声,肩膀剧痛,人立足不稳,从横梁落下,又在半空借力圆柱,再度朝凤霄掠去。

与此同时,地面上那十一名高手,全部有志一同,扑向安坐如山的凤霄!

那个凤霄朗笑一声,并不与他们正面缠斗,反是身影飘忽,在安放酒坛的柜子后面随意乱窜,在掌风剑影交错间,酒坛子哗啦啦碎了一地,满地酒香飘散开来,充斥每个人的呼吸,醺醺然如同酒乡。

这十一名江湖高手中,不乏嗅觉灵敏之人,两名凤霄即使形容身量声音分毫不差,他们的气息也不尽相同,足以从细微处分辨出来,但酒坛子一碎,每个人都沾了一身酒香,再无法从气息上分辨。

门口又来了一个人。

又是一个凤霄。

众人已经看过第二个,就不会对第三个表现出更多的震惊。

第三个凤霄朗朗笑道:“这么巧,老元啊,别来无恙?”

元三思:……

横梁上的两人倏然分开,各据一方。

三个凤霄,横梁上,酒坛子碎片上,门口,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已经出现三个凤霄。

焉知不会出现第四个?

元三思冷笑一声:“雕虫小技!你凤霄向来自视甚高,何时也得用这种法子来苟且偷生了?”

他不相信这世上当真有三个凤霄,不过是易容之术罢了。

就算从容貌行止上区分不出彼此,这三个“凤霄”不可能连武器都一样。

门口的凤霄道:“老元,你派了十一个人来围攻我,却不许我用帮手,这不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横梁上的凤霄叹了口气:“你何必拆穿他们,云海十三楼已经黔驴技穷了!”

酒坛柜子旁边的凤霄狂妄笑道:“萧履小儿自己不敢出来,只能派你来当马前卒,老元,你好歹也算一号人物,不觉得憋屈么!”

元三思仿若未闻,人在半空,鹰隼急掠,挟风雷之势,汹汹而来,一掌化十,十掌化千,千万幻影自四面八方狂啸卷向凤霄!

外面的天色已完全暗下来,酒肆里的灯笼随着夜风挂进来而晃荡作响,烛火摇摇欲灭,或明或暗映出一地狼藉。

十一名高手化为人影幢幢,则分头攻向另外两个凤霄,他们各持武器,轻功造诣各有不同,快慢高低也就有所差异。

那些晚了半步的人,将会在后半生无比庆幸自己的轻功技不如人,方才保住性命。

酒坛柜子旁边的凤霄飞身而起,掌风澎湃鼓荡,以排山倒海之势,迎向正面打来的三人。

门口的凤霄反手抓向后背的琴,琴受真气牵引而飞起,在半空疾速旋转,琴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下一秒琴弦拨动,音波随乐声漫出,虽然弦音极为单调,但灌注了内力的音波却非常人消受得了,奔在最前面的三名高手当即双耳刺痛流血,他们只觉耳朵嗡嗡作响,竟连周遭一切都听不清。

仿佛雪花飘飞,仿佛大雨滂沱,嘈杂到极点又化为无边寂静,天旋地转,鲜血涌上口鼻,手中动作也跟着缓下,持琴的凤霄冷冷一哼,这一哼对他们而言顿如黄钟大吕,重重击在胸口,顿时身形凝滞,气势汹汹的刀剑霎时绵软无力,被一把琴当胸拍来,接二连三,三人无一幸免,惨叫跌落,远远摔开。

横梁之上,元三思人至半途,看见地上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当初凤霄假意加入云海十三楼时曾向他们自报过家门,元三思也知道魔门三宗之中,法镜宗以琴为武器,独树一帜,如今地上那人既然抡着琴打架,那必然是真正的凤霄无疑,而他面前这个,自然是西贝货了!

双袖飞出两道寒芒,一道在前,正朝对方脖颈,一道在后,掠向对方丹田,与他交手的这个凤霄见状,生生坠下身形,但元三思似早已料到他这番举动,嘴角噙着冷笑,扬手射出第三道寒光,在寒芒之后,他的掌风也随之而至,疾向凤霄天灵盖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