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霄果然扬起眉毛:“你当天下前十是大白菜,随便捞一个都是?”

冰弦苦笑:“我也不愿高估他,可事实摆在眼前。说来让二位见笑,自元秀秀与桑景行之后,我合欢宗人才凋敝,眼看就要日渐西山,师门命我四处游历,为的就是搜罗新秀以壮大师门,但此人来历,我却闻所未闻,竟不知中原何时多了这么一位绝顶高手,听说崔郎君对江湖各门各派了若指掌,故而冒昧前来请教。”

崔不去:“此人何名?”

冰弦:“复姓屠岸,双名清河。”

第158章

“此人,闻所未闻。”

崔不去在脑海中搜罗一圈,很快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屠岸清河。

他曾看过范耘从方丈洲琉璃宫拿出来的武林谱副本,以他几乎过目不忘的本事,若上面果真没有此人姓名,而对方武功又的确奇高的话,就只有两种可能性。

“要么他从未在江湖上露面,琉璃宫即使想要记录其姓名来历,武功成就,也无法凭空捏造。”

譬如凤霄,即便他如今武功造诣已深不可测,但他从未参与过试剑大会,也很少与江湖高手交过手,琉璃宫也只能参考与他交手的人,如果凤霄的对手也从未涉足江湖,排名也无从排起。

不过上回酒肆一战,他一人连败十几名高手,连金环帮少帮主冷都也在其列,相信再过不久,武林就会出现他的一席之地了。

当然,凤二府主未必看得上这种排名,他根本志不在此。

“还有一种可能性。”崔不去续道。

凤霄刚要张口,冰弦已经接了下去。

冰弦:“他用的是假名。”

凤霄:???

这女人是故意等在这里抢他话的吧。

崔不去颔首。

冰弦见两人甚有默契,不由笑道:“崔郎君与我想的一样,不过我观此人,对江湖规矩,乃至汉家礼仪并不熟悉,很可能姓名并非作伪,而且,他用的武功,似是传自狐鹿估的西域一脉。”

崔不去:“据我所知,狐鹿估当年座下弟子数人,有名有姓者,唯昆邪、段文鸯、秦双含三人。其余人等,因从未涉足中原,更未在西域扬名,我也无从得知。”

他没把话说全。

实际上崔不去已经收到突厥向大隋称臣,七王子窟合真带突厥宝马入朝侍奉天子的消息。

突厥王子踏入中原没多久,江湖上就冒出一个形似师从狐鹿估的西域高手,世上果真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只怕两者之间必有关联。

突厥王子入京的消息肯定也传到洛阳了,但冰弦不知是真没想到其中联系,还是装作不知,闻言点头,也没多说,只叹道:“看来此人身份讳莫如深,一时半会也无法查明了,若崔郎君以后得到线索,且方便的话,能否派人告知合欢宗一二?”

凤霄暗自冷笑。隋代周立,人事变迁,合欢宗在朝中埋的暗线所剩无几,这女人分明是要借机搭上左月局的线,好作长久联系。

他轻咳两声,提醒崔不去别轻易被黄鼠狼所惑。

崔不去假装没听见:“自然可以。不过每回都是你自己找上门来,我们未免被动,不知合欢宗在京中可有驻地,方便随时联络?”

就算有,也是不公开的,但冰弦不说,不代表左月局查不到。她很聪明,听见这话,没等崔不去再问,就落落大方坦承了,还干脆将地址报出来:“的确有,不过平时少有人住,门内弟子至京城办事时才会用,就在安邑坊入坊后走到底右转最后一处宅子。”

言下之意,左月局的人随时可以上门去查。

对她如此合作的态度,崔不去也很满意,连声音也柔和了几分:“我与冰弦姑娘一见如故,几次偶遇都有合力之缘,若你不着急赶路,不如由我做东,在镇上用过饭再走。”

凤霄:……

他们明明说好不在此处停留,直接奔赴洛阳的,姓崔的一见能从这女人身上套取更多江湖情况,随口就把计划改了。

似听见他的腹诽,崔不去转头,善解人意道:“凤府主若有急事,不妨先走一步。”

凤霄抽了抽嘴角,想支开他?没门。

他皮笑肉不笑:“我也想听冰弦姑娘说说嵩山小试剑大会的情形,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冰弦蹙眉道:“多谢崔郎君好意,只是还有一事,奴家不得不先向二位禀明。就在我昨日离开洛阳之前,雁荡山庄正好出了一桩凶案,洛阳林家五十余口,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

崔不去目光一凛。

雁荡山庄在洛阳城郊,他们的少庄主正是云海十三楼里的“七先生”林雍。上回在天南山,林雍是唯一被活捉的高层,在那之后被带回左月局,吐露了不少讯息,但林雍负责十三楼在北方的财路,严格来说并非萧履心腹,知道的事情也许还没有范耘多,眼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崔不去就将人暂时留在左月局,以待后用。

此时听见这个消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萧履要杀人灭口。

但这个推论随即又被推翻。据他所知,林雍在背地里干的那些事,他父亲并不知道,如果萧履要拿他的家人威胁林雍不可吐露更多消息,也不会把人全部杀光,这样只会将林雍逼到敌人阵营里去。

可如果不是云海十三楼干的,又会是谁?

他与凤霄交换了一个眼神,崔不去微微摇头。

凤霄问冰弦:“既然与合欢宗无关,你又为何主动告知?”

冰弦道:“洛阳官府很快将山庄封锁,因小试剑会刚结束,我们还被请去做了个见证和协助,说来蹊跷,这五十余人,全是自相残杀而死,夫妻相残,主仆相残,甚至还有往自己身上砍了数十刀活活流血而死的,我们到时,雁荡山庄已经无一活口。江湖之中,能够令人丧失神智,违背意愿自戕的武功不多,恰好魔门之中就有。”

凤霄:“魔音摄心。”

冰弦:“不错,这门武功,魔门三宗的人都会,但我合欢宗与雁荡山庄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绝无灭人满门之可能,故而将此事提前禀明二位郎君。”

凤霄哂笑:“你主动跟我们说这件事,并不能摆脱你的嫌疑,有时候越积极,反而越可疑。而且你方才明明说,自己是路过此地,可现在看来,你分明早有预谋,知道我们会从洛阳过,所以提前等在这里!”

冰弦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崔郎君在光迁查处侵吞粮案时,闹得沸沸扬扬,光迁县百姓几乎无人不知,当时本门正有弟子在那里逗留,只要稍加打听就能得知你们几时离开,我也是收到消息之后,推测二位这几日应该会途经洛阳,才在这里等候,绝无恶意,如果凤府主不信,我愿随二位重回洛阳,以证清白。”

崔不去缓缓道:“我信你。”

凤霄的脸色顿时黑掉一半。

崔不去:“我信你不是故意跟踪我们,但你是不是真的清白,还有待商榷。”

凤二府主黑掉的脸色才又缓缓白回来。

冰弦起身敛衽道:“多谢体谅,奴家感激不尽,此案的确与合欢宗无关,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澄清误会,还请二位郎君援手,查明真相,还我们一个清白。”

她很清楚,合欢宗现在百废待兴,经不起任何折腾了,如果杀人满门的罪名最后扣在自己宗门身上,以左月局跟解剑府的势力,不是不能联手镇压合欢宗在北朝的势力,到时候师门就会更加寸步难行。

但她现在再多辩解也无用,在查明真相之前,崔不去不会给她任何承诺。

既然出了这桩案子,一行人就不可能再耽搁下去,当即上路赶往洛阳城。

冰弦单独一骑,跟在他们后面。

凤二府主再度蹭上崔不去的马车。

崔不去没把他赶下去,因为凤二脸色不大好看,不像是来捣乱的。

“林雍被你扣在左月局之后,我又暗中派人盯着雁荡山庄,谁知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我却一无所知。”

解剑府在各地的暗哨十分完善,连六工城那等边塞之地都有,更勿论洛阳这样的中原大城,哪怕凤霄身在天涯海角,一旦他想知道的人事有风吹草动,消息也会经由特殊渠道很快传到他那里。

左月局规模也许比不上解剑府,但凤霄相信,以崔不去的谨慎,肯定也会对雁荡山庄有类似的监视。

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居然半点消息也没传来。

二人相视一眼,心头都浮现出唯一的可能。

说明监视的人,也全都死了。

第159章

寒鸦呜咽,残枝狂舞。

久未有人擦拭的镇宅石狮头顶,两盏灯笼一下一下撞向柱梁,门把上的铜环也应和起来,在风中口响大门。

鬼敲门。

不知怎的,裴惊蛰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三个字,冷风呼啸刮过,他手上的灯笼猛地摇晃几下。

烛火灭了。

裴惊蛰:……

夜半荒凉,鬼影幢幢,足以构成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了。

更何况他现在就置身其中。

雁荡山庄一下子死光了人,连义庄都放不下,只能暂时将尸体暂时安放在院子里,五十多具,摆得整整齐齐,分几排,头对头,脚对脚,面色惨白,干涸的血迹在他们身上凝固成一片片的深褐色,有的还死不瞑目双目犹睁。

裴惊蛰自问见过不少死人,手上也有过人命,已经算见多识广,但看见眼前这一幅情景,依旧有种胆寒自心底慢慢渗上来。

他情不自禁往前半步,向凤霄的背影靠拢,顺带转头看了崔不去一眼。

后者已经蹲下身,伸出手去摸尸体,摸的还是被受损最严重的一具——脖子已经半边没了,血肉从创口往两边翻开,眼球有一颗掉出来,但后面还连着一些筋肉,所以半挂在脸上。

但崔不去面不改色,还将眼球轻轻安回对方的眼眶。

裴惊蛰:……

他是真要给崔不去跪了!

再看凤霄——

凤二府主自然是不可能亲力亲为的,他正用袖口捂着脸,连鞋子所到之处,都特意避开地上有血迹的地方,还遥遥指着某具尸体,让秦妙语去忙活。

“把那个人的上衣解开,我要看他上身有无伤口,对,全解开,裤腰带也解了,看丹田处,会阴穴也一并看看!”

如花似玉的秦妙语不得不满头大汗搬弄尸体,令裴惊蛰生出一丝同情。

凤霄忽然扭头看他。

裴惊蛰眨眨眼,赶紧知情识趣小跑过去帮忙。

入了洛阳城之后,他们马不停蹄找上洛阳官府表明身份,又拒绝县令的热情款待,最后只点了两个先前参与过此案的捕役和仵作过来勘察现场。

寒风从门窗缝隙里咆哮而过,呜呜作响,连带尸体身上的衣服也都飒飒晃动,托天寒地冻的福,尸体没那么快腐败,只是被冻得硬邦邦的,鬓角眼睑都结了霜,仿佛下一刻就会变成僵尸立起来。

崔不去的手拂过一个死不瞑目的老者,对方的眼皮被拂上。

但过了片刻,又慢慢睁开,崔不去再拂一次,对方再睁开,再拂一次,再睁开。

众人:……

凤霄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好了,你歇歇,别忙活了。”

“这是有冤情啊!”老仵作颤巍巍叹息,“作孽啊,小人虽验了一辈子尸,也从未见过这等惨案,全家灭门,对方连仆妇孩童都未放过,实在骇人听闻!”

雁荡山庄在洛阳素有名望,林雍是庄主林棱的独子,老两口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林雍未曾成家,也没有侍妾子女,他被扣在左月局之后,林棱夫妇四处奔走想为儿子求情,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洛阳林氏的家传武功很是平平,林棱却因生意,在江湖中广交好友,称得上八面玲珑,这样一个人,几乎不可能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即便有,也是生意场上的龃龉,很难上升到杀身之祸,更何况是灭人满门。

唯一的变数,出在林雍身上。

当然,也有可能是林雍的父亲林庄主背地里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或掌握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被杀人灭口。

但林庄主现在已经死了,而林雍身在左月局,他们不可能把人马上抓来问清楚,所以就只能先寻找这些人的死因,以及杀害他们的凶手。

裴惊蛰问:“雁荡山庄的人全在这里了吗?没有遗漏的?”

一共五十四具尸体,包括林棱夫妇和山庄仆从,其中一具是解剑府派来盯梢的暗探所扮的山庄杂役,另外一个则是左月局的人。

无一例外,全军覆没。

裴惊蛰走到解剑府暗探的尸身旁边,发现这两个人除了致命伤外,身上还有抓痕。

这些抓痕都很深,可以看出是拼尽全力,生生将一层皮都刮了下来,可见动手的时候是何等不留余地,把人杀死了还不算,非得往死里折磨,这得是有多深的仇恨。

裴惊蛰捏起其中一名暗探的手,看到他的指甲缝内污黑黏连,其中一根手指还粘着从对方那里抠下来的皮肉,眼前不由浮现这两名同僚临死前歇斯底里在对方身上抓咬的可怖情景。

“全在这里了!”年轻捕役回道,“昨日清晨小人在衙门值役,正好遇见有人来报官,说是发生雁荡山庄出了命案,小人连忙禀明上官,带着人赶过去……”

裴惊蛰打断他:“这么说,案子是你最先发现的?报官的那人是谁,扣下来没有?”

宋捕役忙道:“是,报官的姓郑,原是给雁荡山庄送菜的,送了二十多年了,附近的人全认识!照规矩,老郑每日卯时都要去山庄后门,把当日新摘的菜给后厨,结果昨日他过去时,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应,就推开门进去。”

照老郑的说法,当时天气冷,风又大,他并未闻到很浓的血腥味,推门进去之后,一时也没看见人,就继续往里走,直到发现三具尸体。他双腿当时就开始发抖打颤了,也不敢喊救命,生怕凶手还在里头,赶紧连滚带爬跑出来,二话不说就到县府报官了。

雁荡山庄虽说地处偏僻,可到底还在城内,没出城门,县令一听事关重大,赶紧让宋捕役带上衙门里所有人过去,结果就看到横尸遍野,不止那三具尸体,而是整个山庄的人全死光了,就连庄主夫妇,也死在自己寝室外面。

捕役这头说完,老仵作就开始补充。他是第二批过去的,也就是捕役发现人死光之后,再让人回去请示上官,找来仵作。

一验之下,仵作发现这些人死了起码两个时辰以上,庄主林棱身负武功,其家传“雁荡十三式”虽然谈不上名震江湖,也绝不是寻常小贼能对付得了的,更何况山庄之中起码有十来个护院侍卫。

“这便是林庄主。”宋捕役指着其中一个中年男人道,“我们发现他时,林夫人和两名侍女已经死了,胸口分别中剑,都是林庄主手上的剑所致,林庄主自己也捅了自己一剑,居然还有一口气在。”

当时宋捕役就疾奔过去,质问凶手,林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双眼圆睁,面容扭曲,直直瞪视前方虚空,甚至还在笑。

“笑?”裴惊蛰惊疑道。

宋捕役点点头,心有余悸:“笑得瘆人,问他凶手他也不说,翻来覆去就一直在说好美,念叨好几遍,然后便死了。”

“会不会是个人名,郝美?”裴惊蛰望向冰弦,“冰弦姑娘,小试剑会上有这个人吗?”

冰弦想了想:“未曾听说。”

崔不去道:“如果是凶手的名字,那么林棱就不应该是在笑,他当时神智迷乱,应该是看见常人未见的幻觉,所以说好美。”

凤霄忽然道:“有个问题,即便是魔门里的武功魔音摄心,想要一下子控制那么多人,非内力深厚的高手无法办到,就算是这样的高手,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够令所有人都中招,受控制者轻重不一,身怀武功的人,还更容易挣脱逃跑,要保证这些人全部受制,除了内力控制声音之外,还得有其它外力辅助。”

裴惊蛰一时听不明白,面露迷惑之色。

崔不去恍然:“食物!”

整个山庄的人,连同他们暗查在山庄里的暗探,日常三餐,全部都来源于后厨,也就是说,上至庄主,下至仆役,唯一都要接触到的同样东西,就是食物。

秦妙语也明白了,她立时冲向后厨。

凤霄走到崔不去身旁,手肘撞撞他:“左月局在这里安插了几个人?”

崔不去看他一眼:“两个。”

凤霄:“解剑府也是两个。”

在场只有一个解剑府和一个左月局暗探的尸体,也就是说,还少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很可能及早发现不妙逃脱出去,也可能去追凶手了,不管怎么样,现在还未露面,肯定凶多吉少。

凤霄对宋捕役道:“你去询问一下,昨夜案发时间内,与雁荡山庄距离最近的百姓人家,有无听见什么动静,也问问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