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吩咐裴惊蛰:“去打一盆清水过来。”

裴惊蛰一头雾水地去了,秦妙语正好回来,神色古怪。

“府主,崔先生,灶房内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是,不仅没有剩饭剩菜,多余食材,连烧火的柴禾都没有。

这对于一个豪富之家来说,是很不正常的。

案子到此处为止,陷入重重迷雾,凶手目的不明,手段残忍,甚至无迹可寻。

论以音惑心,魔门之中非法镜宗莫属,作为宗主,凤霄对此道可谓得心应手,但他也没有头绪。

裴惊蛰把清水打来了。

凤霄示意崔不去净手,他还记得崔不去方才把人家眼球安回去的一幕。

崔不去知道他想起自己从前摸过尸体又为了恶心他,故意往他脸上摸的事情,生怕自己重施故技,心下微哂,仍是将手伸进水里洗干净。

裴惊蛰见两人眉来眼去,不明所以,便去看秦妙语,希望对方给点提示。

秦妙语左右张望,就是不看他。

老仵作基本已经把尸体上的问题说完了,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冰弦就在山庄内四处走动,凤霄也没拦着她。

雁荡山庄虽以山庄为名,实际却只是洛阳城内一个近山的大宅,以冰弦的脚程,很快就从前院走到后院,来到林棱夫妇所住的屋子外面。

门敞开着,到处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血迹,她不以为意,穿过狼藉,在屋子内外走了一圈,发现一个碗。

确切地说,是放在里屋案上,一碗吃了一半的莲子百合汤。

秦妙语在后厨找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却有一碗汤,说明林夫人当时很可能正在喝汤,汤还未喝完,就出事了。

冰弦拿起那碗汤嗅了嗅,没发现什么可疑。

屋子里有股香气,不像熏香。

“是香楠。”崔不去也走过来,正好看见她往嵌墙柱子上嗅闻的举动。“这里的木头用的都是香楠,所以味道浓郁。”

冰弦疑惑道:“据我所知,洛阳似乎不产香楠。”

崔不去:“不错,所以这些木头,应该都是从西南运来的。”

冰弦感叹:“林家果然豪富!”

不然也不足成为云海十三楼在北方的财库。

随后过来的秦妙语见两人相谈甚欢,又看了看在院子里转悠,毫无察觉的裴惊蛰。

她在纠结自己要不要过去“棒打鸳鸯”。

余光瞥见凤霄由远而近的身影,秦妙语不再犹豫,毅然决然上前,不着痕迹插入两人中间:“崔先生,后厨那边我怕自己有遗漏,不如您也去看一回吧,您看过,我便放心了。”

崔不去颔首,不疑有它:“把这半碗莲子百合汤带走,回去再详细查验一下。”

秦妙语笑吟吟应了,顺势从冰弦那里把碗拿走。

几人在山庄内撞了一圈,再也没什么发现。

宋捕役为难道:“二位郎君,这些尸体应该如何处置?再过几日,怕就要腐败了。”

崔不去道:“这天气还能再放上两日,两日之后若无发现,你们便好生将其安葬。”

宋捕役忙应下。

他们一行人从遇到冰弦起,就一刻不停赶到洛阳城来,此时早已过了子时,风寒露重,崔不去几重衣裳也挡不住冷意,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声声俱重。

凤霄打了个呵欠:“太晚了,本座要回去歇息,不然明早起来肤色会暗沉。”

崔不去嘴角抽搐一下,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奚落,因为他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眼看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发现,崔不去上了马车,从里面掀开车帘:“冰弦姑娘,请上车一叙。”

裴惊蛰实是听这呜咽哀泣的风声听久了,觉得心里瘆得慌,一听见可以回去,心里也不由松口气,想到官驿里的热汤暖胃,热水暖脚,不禁生出几分美滋滋。

没成想旁边轻描淡写飘来一句话:“秦妙语本月双俸,裴惊蛰减一成。”

裴惊蛰:???

第160章

马车上。

冰弦屈膝端坐,容止清雅。

她本非绝色美人,但姿态气质足够弥补不足,旁人看见她,不会立时去注意她的容貌,反倒会为其仪容所动。

这其实也是修习合欢宗武功的成果。

冰弦知道自己的优势不在皮相之美,而在吐气如兰,落音如玉,一颦一笑,神采动人,这些可以后天修炼养成的美丽。

这几年她走了许多地方,见过的人不知凡几,除了少数几个绝顶高手之外,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只要她想,都能令其心神动摇。

唯独崔不去是例外。

就像眼下,冰弦举手投足看似与平时无异,实则暗含合欢宗媚功,但崔不去明明不会半点武功,却面色如常,眼神清明,根本没有受到分毫影响。

冰弦不禁生出一丝遗憾之感,甚至怀疑崔不去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她的武功距离登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但在面对那些远远胜过自己的绝顶高手时,冰弦从未感觉挫败,因为她清楚双方的差距在于哪里,也清楚自己要如何取长补短,弥补缺陷。

在崔不去面前,她除了知道对方不会武功之外,别无所有。

想杀掉崔不去,冰弦只需要一只手,一息工夫,甚至在凤二等人发现之前,崔不去便已经死了。

但,世上诸事并不是一个杀字就能解决,除了武功之外,崔不去就像不见底的深潭,令人无法摸清深浅。

“崔郎君距离上次见面,又消瘦了许多。”冰弦温声缓缓,“公务是忙不完的,还请多为保重。”

崔不去笑道:“多谢关心,我观姑娘面色,反倒更为莹润,想必武功又有所精进了。”

虽然明知对方不可能知道自己方才对其用了媚功,但面对崔不去直视人心的眼神,冰弦仍有一丝心虚,索性收起小心思,规规矩矩道:“此番小试剑会上,我从旁观战,看了各门各派的武功,的确是有些收获,可比起凤二府主那样的境界,尚差得远。”

崔不去很快转入正题:“不瞒冰弦姑娘,此案目前扑朔迷离,我也尚未有头绪,所以还须劳烦冰弦姑娘也多留几日,从旁协助。”

冰弦沉吟片刻:“崔郎君的几日,想必不那么短吧?”

崔不去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若此案未破,即便我们返回京城,也只能请姑娘同行了。”

冰弦笑容不变,眼神却没了方才的笑意,她微微蹙起眉头,似哀愁又似愠意。

“你怀疑我是凶手?如果我是,则根本没有必要自投罗网。”

崔不去微微一笑:“我自然是相信冰弦姑娘,不过我办过的案子里,也不乏凶手反其道而行之,主动投案的。此案出了五十多条人命,其中还有左月局与解剑府的暗探,为了谨慎起见,不得不如此,希望冰弦姑娘谅解。”

语气轻柔,根本谈不上严厉,却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大氅在身的左月使面色苍白,病骨沉疴,与霸道毫无关联,但他的态度,的确又很霸道。

冰弦轻叹:“若,我不肯呢?”

崔不去面不改色:“那我就只好强留姑娘了。”

冰弦慢慢道:“据我所知,崔郎君身边现在并没有左月局的高手,那些人全是凤府主的手下,崔郎君如何笃定凤府主会出手帮你留人?”

崔不去没说话。

没说话的意思是,你走不了,大可试试。

冰弦不信,朝崔不去微微一笑,直接飘然而出。

她的速度极快,衣袂翩翩更胜仙子,眨眼就飘出几丈开外。

冰弦的武功虽非绝顶,也已是一流之列,马车旁边的左月卫当即出手,却拦不住她。

随后是裴惊蛰和秦妙语。

这两人同样慢了半步,很快被冰弦抛在后面。

眼看再无人能拦住自己,她暗暗松了口气。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与崔不去闹僵,但这桩案子摆明内情复杂,不可能在几日之内破获,而她又要赶着回师门,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只要凤霄不出手,她完全能够从容离开。

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负手而立,闲庭信步,好像早就在这里等着她。

冰弦心下骇然,她竟未看清对方是如何出现的。

但她不能不停下来。

“凤府主。”冰弦叹了口气。

“你这样一跑,倒更像凶手了。”凤霄也叹气,语重心长,“大冷天的,别浪费我功夫了,回去吧。”

冰弦柔声道:“我不知道解剑府何时沦为崔不去的打手了,眼高于顶的凤府主也有对别人唯命是从的时候吗?”

凤霄也柔声道:“眼高于顶不是一句好话吧,你这是想捧我,还是想激怒我?解剑府二府主不会无缘无故杀人,但同为魔门中人,我要杀你,不需要任何理由。”

冰弦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二位都这么说,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希望两位早日破案,还我清白。”

说罢,回头转身,一步步走回来时的马车方向。

论识时务者为俊杰,魔门弟子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冰弦自然深谙其道,在发现形势不妙之后立马妥协退让,连打斗都不必,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不会是凤霄的对手。

冰弦只是没有想到,上回见面时,崔不去与凤霄明争暗斗,水火不容,如今竟是大为改观,颇有默契。

秦妙语看着冰弦忽然跑出老远,又自己乖乖走回来,心下好笑,强忍着没笑出声。

凤霄施施然回来,跳上崔不去乘坐的那辆马车,便见后者冲他竖起拇指。

“凤府主方才那一跃,真乃龙章凤姿,可惜崔某脖子不够长,没能看得清楚,否则定能将你的风采牢牢铭记在心。”崔不去真诚道,反正说好话又不要钱。

凤霄挑眉:“一句话就想打发我?”

崔不去:“那多说几句?”

凤霄扶额:“不知是否方才累着了,忽然有些头晕,回去之后怕要早些歇息,我去交代裴惊蛰他们把人看牢,不过要是冰弦听见了,可能会趁夜离开,我估计也管不了了。”

他作势欲下马车,袖子毫不意外被拉住。

崔不去瞪他:“凤府主留步,有话好说。”

凤霄:“刚吹了风,头晕,走不动路。”

崔不去磨牙:“……我帮你揉。”

凤霄无辜道:“话说多了,嘴巴也疼。”

二人相视片刻,崔不去终于败下阵,他倾身上前覆住凤霄的唇。

凤霄一动不动,眼珠黝黑澄澈,仿佛稚嫩羔羊懵懂无知,不幸遭遇恶人,被霸王硬上弓。

崔不去气笑了,描摹片刻,冷不丁狠咬一口。

凤霄哎呀叫痛,往后一缩,捂住嘴巴,楚楚可怜看他。

崔不去想说你别演了,这里又没人看见。

这时裴惊蛰在外头说话,顺势从马上撩开车窗帘子低头探进来。

“郎君,时辰不早了,官驿只怕没有现成的热饭菜,我先行一步去交代——”

声音戛然而止,他愣愣看着凤霄衣襟散乱嘴唇红肿,似被蹂躏的小白兔,崔不去面色冷硬目露凶光,如强行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

凤霄理理衣襟,低声嗯了一声:“你去吧。”

裴惊蛰顿时有种他受了天大委屈的错觉,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下意识执行凤霄的命令,应声策马前行,估计一路上思路还乱七八糟的。

凤霄对崔不去“娇嗔”:“你看看,都怪你,这下连这小子也知道了。”

崔不去面无表情:“抱歉啊,您太秀色可餐了,崔某一时意乱情迷。”

凤霄叹了口气:“我明白,优秀的人总会被觊觎,是不是?”

崔不去沉默片刻:“是。”

这个是字,百转千回,万分艰难,充分体现了崔尊使欲语还休被逼无奈委曲求全顾全大局的心情。

凤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出声:“好啦,不逗你了,我真有些累了,得躺躺,到了再喊我。”

他说罢就真的躺下,闭目假寐,不再作妖。

崔不去想起他之前重伤濒死,走火入魔几乎无力回天的情状,不由微微蹙眉。

所有人在雁荡山庄转了一圈,看了几十具尸体,外加一个扑朔迷离的案件当头压下,又喝了一路寒风,早已疲惫不堪,当车马抵达官驿,看见门口明亮融融的灯笼时,大家虽然嘴上没说,心下无不松一口气。

官驿的吏员早已得到知会,将热水热饭备下,连被褥都给众人备妥,热情地将他们引入后院厢房歇息。

但崔不去刚到官驿,左月卫就捧来一封信件。

京城寄来的,上面有左月局加急的标记。

长孙菩提知道崔不去在外头,一般公务,他自己能做的就做了,断然不会这样快马加鞭送来急件烦扰他,必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崔不去心里清楚,如果连长孙都觉得棘手,那肯定是非常难办又急需他知道的要事。

他拆开信件,上面字不多,只有一行。

京城命案,若方便,请速归。

又有命案。

什么命案,得劳动左月副使亲自写信过来?

长孙这句话有两重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