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木头杵着,旁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也不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理寺卿暗自嘀咕,怀疑长孙是来消极怠工的。

若是让崔不去来,好歹还会说两句。

直到那王府婢女说看见侍卫发狂,暴起杀人,旁边书吏记录下来,两名主审官员挥挥手,让人将其带下,换上下一个。

长孙却忽然开口了。

“慢着。”

在场众人齐刷刷看他。

长孙菩提问婢女:“当时你站在何处?”

婢女以为自己会像其他人一样走个过场,问完就被待下去,没想到会被盘问下一句,吓得语气都变得结巴起来。

“奴婢本来是在外间伺候的,听说花厅缺人手,木兰姐姐临时将我调过去,可我刚进门,就瞧见、瞧见那样的事,当时就直接在门口吓晕了!”

长孙菩提又问:“除了你之外,当时还有没有别人,也和你一样刚进去的?”

婢女怯生生摇头。

长孙菩提问书吏要来口供。

包括这婢女在内,幸存者一共十五人。

两人身遭池鱼之殃,眼下还重伤未醒。

一人被砍伤之后痛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两人吓得神志不清,说话颠三倒四,无法作准。

其余九人信誓旦旦地说是凤霄闯入动手。

只有这名婢女,说是侍卫发狂杀人。

除开那些不能问话或说话不作准的,九个人与一个人的说法,怎么看都该采信那九个人的。

但那九个人,当时都在花厅之中,唯独最后一个婢女,当时在外间,事发时刚刚进去。

长孙菩提还记得崔不去说过,雁荡山庄里,和洛阳郊外,都出现过同样的楠木香气。

这种香气加上靡靡之音,很容易致人入幻,无法自拔。

尤其是毫无抵抗力,心志薄弱的普通人,就更容易着道。

假若当时在厅中的那些人,实际上已经身处幻境而不自知,看见的,自然与最后那个婢女不大一样。

长孙菩提没有向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说明这些缘由,因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场景,也很难理解幻境是怎么回事。

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多查一些真相。

长孙菩提没再问那婢女,与其他二位主审官员说了一声,就起身往院子走。

左月局办案与朝廷其它衙门不同,刑部尚书名义上还兼着解剑府大府主的职位,对其有所了解,也不多问。

此事闹得太大,最后由谁破案,功劳落在谁头上,意义已经不大,若不能尽快查个水落石出,恐怕所有人都要遭殃。

王府内的女眷仆役都被集中起来等候发落。

长孙调了几个近身服侍秦王与秦王妃的人,查问那碗鹿血汤的下落。

近身服侍秦王的婢女已经死在不久前那场变故里,无法再从她们得到只言片语。

其余人等,都一问三不知,茫然摇头。

唯有一名厨娘站出来。

她说:“昨日白天,有一名侍卫端着鹿血到后厨,让我帮忙热一热。”

长孙:“你确定是鹿血?”

厨娘声音洪亮,常年与市井各色人等打交道,胆子也不小,语速流畅,并未结巴。

“不错,我说鹿血这样直接喝着腥,最好是做成鹿血膏,但那人说殿下马上就要喝,等不及了。”

长孙让厨娘过去认领尸体。

不多时,厨娘指着其中一具,肯定道:“就是他!”

而此人,正是方才那婢女所言,突然发狂的其中一名侍卫。

他死时后背中剑,双目圆睁,额上青筋根根迸起,死状恐怖,令人不想看第二眼。

如果鹿血汤内真有蛊虫,那么那碗本来应该给秦王喝的鹿血,缘何会进了两名侍卫的肚子?

那侍卫突然发狂,背后中剑而亡,当时谁在他背后?又是谁杀了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

即使是方才那个说侍卫发狂的婢女,事发时她也已经不省人事。

线索,似乎再度中断了。

长孙菩提缓缓长出一口白气。

他不自觉抬头,望向大兴宫的方向。

崔不去正在大兴宫。

他见的并非独孤皇后,而是皇帝杨坚。

杨坚满脸疲惫,这么晚还未就寝,任谁的精神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先前秦王还曾入宫,邀他去自己府上同乐——也只是惯例邀请,尽孝道而已,秦王知道皇帝一定不会去的。

一个脑子正常的皇帝,都不可能大半夜跑到臣子家中。

即使那个臣子是自己儿子。

不过也幸好他没去,否则现在死伤者可能就要增加一位天子了。

与崔不去一道在殿内的,还有前来复命的太医。

太医正在对皇帝陈述几位贵人的伤势。

最严重是太子妃,当场就死了,回天乏术,尸体还陈在秦王府,未送入宫。

其次是秦王,后脑勺撞在柱子上,流了不少血,至今还未醒来。

太子与晋王好些,一个胳膊受伤,一个肋骨断了两根,神智都还清醒。

但他们的说辞与当时同在花厅内的幸存者无异,都说是凤霄突然闯入,大开杀戒。

经皇帝特许,崔不去前去问了一回话,得到的说法,与他先前听说的没有出入。

皇帝叹了口气,将太医挥退。

他对崔不去道:“你都听见了?”

崔不去:“臣听见了。不过臣以性命担保,凤霄不可能做这种事。”

皇帝原本不欲多言,但面对崔不去,他却不得不说两句:“朕也不认为是凤霄。但,天亮之后,必定满城风雨,众人非议,连太子与晋王都说是他,换作你是朕,你会如何处置?秦王至今昏迷不醒,性命危悬,若他有什么不测,你认为凤霄能撇清嫌疑吗?”

崔不去沉默片刻:“还请陛下给我一些时日,让我查明真相。”

皇帝道:“最晚,佛会之后。”

他可以借佛会之机,以不宜见血为由暂缓此案审理,但再晚也不可能了,牵涉这么多人,饶是皇帝,也无法任性而为。

崔不去是聪明人,无需多言,就已明白。

“还有一事,请陛下首肯。”

……

崔不去离宫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昨夜那样,奔波不停了。

即使平日浅眠,到了夜里,该合眼休息的时候,他还是不会苛待自己的身体。

但这次不同。

不仅仅是为了凤霄。

秦王府之事,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一波未平,后面必还有一波连着。

他们只能被动等对方出招,却不知对方到底会走哪一步棋。

若敌人只有萧履一个,也就罢了,但现在还加上突厥人。

崔不去微眯起眼。

他只觉头顶白光映着红色宫墙,炫目得有些晃眼。

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

“尊使?”

崔不去侧首,关山海略带一丝关切的神情映入眼帘。

“你伤势如何了?”崔不去问。

他的声音又稳又轻快,莫名令关山海觉得安心。

起初被皇后派到左月局时,关山海是不满的,但渐渐的,这种不满就消失了。

关山海跟在崔不去身后,看他如何反败为胜,以少胜多,虽然不会武功,但翻云覆雨的谋略足可令局面反转。

似乎有他在的地方,许多难题就不是难题了。

正如眼下,迷雾重重,诡谲不明,往前踏出一步,都很可能坠下深渊。

但跟着崔不去,关山海便敢于踏出这一步了。

“好得差不多了,禁军已经集合完毕,只等您一声令下。”他应道。

崔不去翻身上马:“走!”

隋帝为七王子赐下的府邸,一应规格都比照皇子府的来。

崔不去到时,七王子府大门敞开,似早已知道贵客临门。

七王子施施然从里面步出,看见崔不去,面露诧异,随后露出笑容。

“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左月使,崔不去崔郎君了?”

第175章

崔不去无意扬名立万,他更喜欢隐于幕后,运筹帷幄。

左月局虽地位特殊,左月使也拥有极大的权限,但在六工城之行前,连凤霄都没见过崔不去。

及至西突厥之行,他们破坏了沙钵略可汗与阿波可汗达成的协议,逼得玉秀重伤遁逃,令西突厥彻底靠向隋朝,这下就算崔不去不想扬名,他的名字也已经在突厥不胫而走。

窟合真奉沙钵略可汗之命长住大兴,归顺隋朝,对这位左月使,可谓慕名已久。

二人打了个照面,窟合真微微挑起眉毛,诧异神色一闪而过。

他听闻崔不去身体不大好,可没想到如此不好。

对方脸色几乎媲美前不久隋帝刚刚赐给窟合真的那块白玉了。

“天气寒冷,崔尊使即使公务繁忙,也请多多保重才是。”

关心的话语从这位七王子口中吐出,情真意切,无一丝作伪。

正如窟合真从未见过崔不去,崔不去亦是头一回与这位突厥七王子打交道。

对方身着汉服,束发为髻,打扮与汉人一般无二。

口音是正宗的北方官话,可因为过正宗,反而透着点儿诡异。

那双眼睛在白日下微微泛着幽蓝,似温柔无限,又令人看不透深浅。

“多谢七王子关怀,崔某一直在外公干,前两日方才回京,故而之前从未过来拜见,还请七王子恕罪。”

窟合真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扫过崔不去身后的大批禁军,忽而笑了起来。

“所以,崔尊使就带来这么多人过来赔罪吗?”

他面色柔和,也许还带了一些汉人血统,并不是纯粹的突厥男人的棱角分明。

尤其嘴角翘起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江南三月的柳叶,在微风下轻摇舒缓。

但崔不去并没有因此生出半分心软。

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的突厥人也不少。

其中就包括,那些母亲是汉人,被掳去突厥之后生下子女,因而子女是突厥与中原人混血的。

这些人从小在突厥长大,因为与生俱来的血统而备受歧视,为了博得突厥人的喜爱与信任,他们需要付出比纯血突厥人更多的努力,甚至为了登上更高的位置,比寻常人还要更加不择手段。

玉秀是如此。

而窟合真——

崔不去拱了拱手,只是这动作没什么诚意,看起来很敷衍。

“明日佛会,陛下要亲临大兴善寺祈福,京城难免有些心怀不轨之人想趁机浑水摸鱼,为了保护七王子的安危,也为了大隋与突厥的友谊,只能出此下策,见谅了。”

他动动手指,关山海唿哨一声,禁军分左右两拨,迅速将七王子府团团包围。

不少随窟合真来京的突厥随从侍卫从里面疾奔而出,见状大怒,用突厥语指责威胁崔不去,说他这种行为是想挑起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