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面无表情,像是根本就听不懂突厥语。

相比自己的随从手下,窟合真依旧淡定从容,甚至还有耐心和崔不去讲理。

“崔尊使,我虽然来到天朝侍奉陛下,可也并不代表我们就是任人宰割的家鸡,你让皇帝陛下调来这么多人,若我一封信送回突厥,你可知会引起两国之间怎样的风波?”

崔不去:“为免宵小之徒伤害七王子,我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明日佛会之后,禁令自然会解除,届时七王子就可恢复自由之身。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就是委屈一两天,依我看来,您应该也能理解陛下和朝廷的苦心。”

他顿了顿,望着窟合真的眼神带上探究之意,“还是说,您有哪里想去,或者另有打算,是必须离开这里,才能办到的?”

窟合真回以无辜的表情:“崔尊使恐怕误会了,我只是担心,佛会之后,你不好收场。到时候,你要如何向皇帝陛下,向突厥交代呢?”

崔不去:“这就不劳七王子费心了。”

窟合真诚挚道:“我听闻崔尊使诸多事迹,对你很有好感,不愿看见你自己把自己的后路断了。”

他说罢上前几步。

关山海当即将手按在刀柄上,侧身欲挡。

但崔不去抬手将他拦住。

窟合真得以靠近,他对崔不去一字一顿,压低了声音。

“你闹得这么大,有没有想过如何收场?”

崔不去反问:“七王子是觉得萧履这个盟友异常可靠,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你吗?”

窟合真微微一笑,摇摇头,退后几步,忽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今日天气真不错。”

崔不去还未来得及思考对方这句话的深意,便听见周围有了动静。

原本纪律严明的禁军忽然骚动起来,他们忽然间像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连胯下骏马也都焦虑不安,在原地打转,主人连忙抓紧缰绳,一手在马背上安抚,也未能完全平定它的情绪。

这时,崔不去听见关山海的声音。

他头一回听见素来沉稳的关山海,会发出带着一丝颤抖与恐惧的语调。

“尊使……您看天上!”

天上有什么?

即便萧履和窟合真能耐再大,也不能上天。

但他很快发现,周围的光线一点点变得暗淡。

白日光天,晨曦明媚,却忽然日影西斜,恍如黄昏。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啊!”

“快躲起来啊!”

“如何是好!”

许多人神色惊慌,连禁军也未能幸免。

窟合真身边那些突厥人,同样看着天空,露出惊恐慌乱的神情。

还有的已经开始四处找地方躲藏。

关山海勉强定了定神,喝令禁军安静下来。

目光所及之处,除开窟合真和崔不去,几乎无人能淡定如初。

崔不去抬起头。

阳光已经不刺眼了,因为整个球体已经被黑暗罩住,果如被天狗一口吞下。

不必离开这里,崔不去也能知道,此时的京城,甚至京城以外的地方,必定已经人心惶惶,无措慌乱。

古书有云——

日为太阳之精,主生养恩德,人君之象也。

日蚀尽光,此谓帝之殃,三年之间,有国必亡。

君喜怒无常,轻杀无辜,戮无罪,慢天地,忽鬼神,则日蚀。

自古以来,无论官方民间,但凡与日蚀有关,就不会有好话。

它的严重性甚至直接与家国社稷挂钩。

从周围这些人的反应,便可见一斑了。

但不对。

太史曹主掌历法天文,像日蚀这样本来可以预测,又会动摇国本人心的大事,太史令怎会没有提前报到皇帝那里去?

或者说,皇帝知道了,但未曾与他说?

崔不去很快否掉这个推测。

皇帝明显是不知情的,否则肯定会提醒他。

崔不去对上窟合真的双眼。

后者朝崔不去微微弯起,温柔水漾,幽蓝深邃,说不出的好看。

仿佛崔不去,是他付诸情深,不容辜负之人。

窟合真什么也没说,但崔不去觉得,他必定已经料到今日会发生的事情。

“无道之国,日月薄蚀!”

崔不去忽然道,他特意提高声音,朗朗而发。

许多人不由自主朝他望去。

“南朝陈君主国,昏聩久矣,纵乐奢侈,奸妃得宠,邪臣在侧!而我大隋,万象更新,君明臣贤,正如旭日东升!一明一暗,此乃上天谕示,我大隋将兴,而南陈将亡!王师所到之处,必定旗开得胜,势如破竹!”

在崔不去说到一半时,关山海知机将手掌暗暗贴在崔不去后背,为他灌注内力,以便对方气息不停,声音能传得更远。

许多人六神无主之际,这番话无疑起了很大效果。

在听见后半段时,众人也不由自主想:是啊,隋朝如今开国方才三年,陛下修律法,宽刑罚,明典籍,揽群贤,怎么看都是欣欣向荣的新朝气象,日蚀所示,又如何会是在说本朝?

既然不是在说本朝,要么就如崔不去所说,剑指南方,要么,指的就是眼前这帮狼子野心的突厥人!

无须崔不去明言,逐渐冷静下来的禁军,都不约而同朝窟合真等人露出敌意目光。

与这批禁军的数目相比,窟合真几人显得势单力薄,如何抵受得住这般压力,当下便十分警惕,个个围在窟合真身边,生怕他们暴起发难。

窟合真本人脸上则浮现讶异之色。

这惊讶并非对着日蚀,也非因为自己处境的变化,而是因为他深知日蚀对中原人的影响,不啻突厥草原上天神发怒一般恐怖。

而崔不去竟能不受影响,且在这样短的时间之内就想出应对法子,勉强平定局面,令那些禁军将恐惧化为对自己这一方的敌意。

惊讶过后,窟合真笑了起来。

“崔尊使果然名不虚传,旁人曾对我说过,你是整个大隋,最难对付的人之一,眼下我才见识到了。”

崔不去根本没有与他废话的意思,当即让关山海将七王子府围严实了,就掉转马头往大兴宫的方向走。

可,不必等他去到宫门口,就已经有两个人过来与他会合,向他汇报了两个消息。

其中一人是秦妙语。

她奉命监视跟随郑译,以免他像刘昉和李穆两个倒霉鬼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但本以为万无一失轻而易举的任务,秦妙语没想到竟然出了岔子。

因为郑译死了。

另外一人则是明月。

他原本奉命入宫觐见,结果却在日蚀之后得知另外一个消息,便赶紧过来告知崔不去。

太史曹洪元也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此时在牢狱内的凤二:……什么味道?

第176章

郑译是个惜命的人。

自从李穆和刘昉相继出了意外后,他再蠢也能意识到自己处境不妙,更何况郑译一点都不蠢。

郑译向朝廷告病休假,连朝议也不去了,成日就待在家里养花弄草,看书写字。

一连数日,眼看元宵佳节,家人出门赏灯游玩,郑译有些闲不住,几次想出门,都被家人劝说下来,秦王府夜宴在京城何等盛况,他都忍住没去。

结果昨夜秦王府就出了事。

郑译庆幸之余,更不敢不把自己的小命当回事了,甚至直接就宿在书房里,谁来叫也不离开。

秦妙语不知道郑译与敌人是否暗中有所瓜葛,又怕贸然化暗为明容易打草惊蛇,只能暗中监视保护,几乎日夜不休,未敢懈怠。

可未曾料想,千防万防,还是出了意外。

方才日蚀出现,京城震动,百姓惶恐,郑府乱作一团,郑译听闻消息,从家里疾奔而出,面色大变,嘴里念念有词,说要入宫面见圣上,家人拦也拦不住,只得备上马车送他入宫。

秦妙语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天象,难免乱了片刻手脚,在郑译上了马车不久就追赶上去。

但为时已晚,郑译的马车停在半道。

车夫说主人腹痛如绞,临时下车去借一户人家如厕,以免入宫失礼,于是看见街边卖豆腐的铺子,匆忙去借了茅房使用,谁知这一进去就没出来。

秦妙语疾奔入内察看,果不其然,郑译已经死去。

“他浑身没有伤口,还未让仵作看过,不知是否中毒而死。”

“听郑家人说,他平日有心疾旧患,可能是被天狗食日一吓,心疾发作暴毙身亡。”

“但我认为,应该不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是我监管不力,致令郑译死去,还请崔尊使降罪!”

秦妙语一口气说罢,心犹悬在半空。

她虽然不是左月局下属,但这次凤霄身在囹圄,让他们协助崔不去,实际上也就相当于让解剑府暂时听命崔不去调遣的意思。

秦妙语觉得,若非她的疏忽,郑译是可以不用死的。

先有日蚀,后有郑译的死,有心人难免又会再生波澜,拿今上帝位大做文章。

如今朝野纷乱,乱象迭出,连朝中重臣,私底下也未必没有嘀咕几声的,自打开皇四年入春以来,一件接着一件,就没停过。

甚至有人开始议论起改名号的事了。

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说之前,秦妙语也对那套改朝换代逆天而行的说辞嗤之以鼻,现在她却不敢如此肯定了。

这就是天灾人祸,谣言带来的力量。

如果连秦妙语都如此,那么民间百姓的看法,也就不问自明了。

崔不去没表态,先望向明月。

明月叹了口气:“我这边呢,事情比较复杂。”

他去面圣的时候,正好遇上日蚀。

不说民间,当时连宫中上下,亦是一片惶恐,人心浮乱。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盛怒惊恐之中不忘想到与崔不去一样的问题关键,那就是太史曹在日蚀中的严重失职。

他立马遣人去抓太史令,却很快收到太史令死于家中的消息,死因是中毒身亡。

预测日蚀对于太史曹而言,是分内之事。

但,如此大事,必须得知之后立马上报天子。

若皇帝能及早得知,朝廷也能为此作更充足的准备,起码朝臣能及时想出应对的法子。

太史曹中,除了太史令之外,另有太史丞、司历、监候等数职。

也就是说,单凭太史令一人,瞒不下这么大的消息。

据太史曹众人所言,负责观测天文的是司历李辛,他的观星术在太史曹之中首屈一指,连太史令洪元本人都有所不及。

待皇帝命人捉来李辛查问时,李辛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指天誓日地说他当时就提醒过洪元了,洪元只道他会秘密上禀,让李辛不要四处声张,务必口风严实。

李辛也知道兹事体大,不宜张扬,便老老实实不问身外事,憋在心里谁也不说。

据他所言,过了几日,洪元就告诉他,自己已经禀报到皇帝那里去了,李辛一听,放心下来,不作它疑,毕竟洪元是自己的上官。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秦汉之后,观星测命看国运的司天之职逐渐被分化,官职也越来越低。

太史曹这种地方,说重要自然很重要,但平日没什么事,就是个冷衙门罢了,平素少有人过问。

谁知今日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李辛才知道,洪元压根就没有把这件事往上报。

明月知道事态紧急,打开话匣子就一口气说至此,这才停顿片刻喘了口气。

“洪元也是自缢,在家中,留下遗书,说自己罪该万死,故以死谢罪,求陛下开恩,对他的家人网开一面。”

崔不去挑眉:“他的家人。”

都是办案部门,明月立时会意,知道他要问什么。

“他发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子,但儿子早在数月前就不见了,洪元对邻居的说法是离家游学。洪元平素性情有些孤僻,在朝廷里没什么朋友,所以几乎无人注意到这点。不过话说回来,寻常人避嫌,也不会与太史曹的官员走得太近。”

明月没再说下去,事情发生太突然,他又忙着过来,只能得到这么多信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