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城里数得过来的青年才俊,她一眼就相中了沈仲凌。“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便就是如此吧。

沈仲凌复回到驾驶位,歉意道:“让梁小姐久等了。”

梁莹莹稍扬下颌,笑里糅了一丝顽皮:“是蛮久。凌少,你要怎么赔罪?”

沈仲凌不料她会如此回答,稍愣片刻。梁莹莹和傅婉初是不同的,她爽朗明快直接得让人措手不及,娇俏的微笑又容不下人的责备。

于是他无声地笑了笑:“那么,在下请梁小姐喝杯咖啡当赔罪可好?”

梁莹莹只觉得那笑如春风袭来,吹放夜花三千。“那就红磨咖啡吧。”她目光灼灼,步步进逼。

沈仲凌虽是有些迟疑,但还是将车开到了红磨咖啡馆。

他本是这里的常客。傅婉初不爱出门,却又嗜好甜点,最爱的就是这家的法国舒芙里。从军部回家的时候,他常常绕道带上一份给她。

侍应生见到他,上前殷勤地招呼领座。

一位浓妆丽人正要出门,从两人身边经过。桃花媚眼在沈仲凌脸上驻留几秒,忽而一笑,妖娆倍生,如牡丹艳放,让人忍不住侧目。

沈仲凌却只是颔首侧身让过她,和梁莹莹坐下,然后仔细地看着菜单。

那女子扭动腰肢到吧台前,细白的纤指顶端是妖娆的蔻丹,在台面上点了点:“给我拨个电话。”吴侬软语让酒保浑身一酥。

女子目光飘在沈仲凌和梁莹莹处,红唇未语先扬,仿佛是才看了一出好戏。她笑着对电话讲:“三郎,猜我瞧见谁了?”

低声交谈了几句,她挂了电话,并没有离开红磨咖啡馆。而是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点了一杯葡萄酒。背靠着吧台,捏着酒杯半举着。

酒杯正对着沈仲凌和梁莹莹的方向,将两个人收进潋滟的半透明的红色里。酒杯轻轻一晃,顿时失了形状,扭曲在这一方水晶天地里。

此时正是下午茶时分,旖旎的歌曲从留声机里飘来,混着半苦涩半甘甜的咖啡味道,还有呢喃的甜品香,别有一种慵懒的情绪。

沈仲凌只当不过喝杯咖啡,却没有想到梁莹莹是个如此健谈的人。他的身份教养,总也不好半途离席,便只好同她应酬。咖啡续了几杯,梁莹莹却仍然没有走的意思。

傅婉初在家里一直等着沈仲凌,渐觉无趣了,便去院子里摆弄她的花草。太阳已经斜去半边,由刺目的明亮转成温柔的橘黄。

荣逸泽跨过小园门,就瞧见傅婉初专注莳花弄草的样子。头发松散着垂在肩上,从中间到发尾是隐约起伏无序的波浪,如海藻摇曳在深海里,又似瑞蚨祥里摆着的一匹上好黑缎。他不曾想过,她的头发竟是曾经烫过的。

暗灰合欢花地的月白色织锦春衫闪着珠光,两两柔滑贴在一处。偶有清风徐来,摇摆着百褶裙和发丝,仿佛鹅毛从他心上拂过,酥酥痒痒的。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难得的没有防备的伪装,原来这才是傅婉初的真正模样。

长睫微卷,盈盈春目含着极清淡的笑,那笑里又有丝忧愁的模样,安静得让人心里揪了一下。她全神贯注在一棵没开花的小树上,仔细地为它松土。

开始是用一个精巧的小铁铲,后来怕是觉得不灵活,索性用手。十指纤长,葱玉莹白,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手。手上沾着些泥,也没觉得脏,反而让人觉得这景、这人、这园,说不出的恬淡。

庭院静谧,岁月无惊。所谓美好,大约不过如此。

傅婉初恍惚觉到背后的目光,侧头看到荣逸泽靠在月牙门边瞧她。合身挺括的洋服,衬着他如临风玉树,唇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三分随意,一分轻佻。

她知道这人是轻佻惯了,却不想没人通报就直接进了内院。

婉初的小园子里少有外人来,所以她才这样慵懒地装扮。突然看到几乎算得上陌生人的荣逸泽,就有些慌乱。

“三公子!”傅婉初站起身来,声音里全是不友好的客气。

荣逸泽也不生气,往前走到她身边,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脸上。

傅婉初被他看得周身如芒刺在背,往后退了一步。不想脚下却是花盆,一个不稳就要往后倒去。

荣逸泽却早料到一样,不紧不慢地一把将她圈进怀里,明明是嬉皮笑脸的话语偏偏说得正经:“傅小姐每次见到我,都要给我这样怀抱佳人的机会,荣三真是好运气。”然后缓缓俯身下来。

婉初忙惶恐地低下头,他的鼻端就掠过她的发顶。

“这里有根草。”抬手在她发间取了一根枯干的草,放在鼻子前闻了下,“好香。这是什么香水?”然后迅速地松开她。

傅婉初连恼都来不及恼他,羞得脖子都红了,顾不得再说什么客套话,转身就往屋里去。

“傅小姐留步。荣三来是有事相求的。”荣逸泽说着就拉住她手腕。

被他几次三番地轻薄,婉初却是真生气了,涨红了脸怒斥道:“三公子请自重!”

荣逸泽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笑着用商量的语气说:“好好好,我自重,那你可不能跑,等我把话说完,不然我可就不是拉手了。”

婉初只想从他手里逃出去,哪里敢再跑,只好很不情愿地狠狠点点头。他甫一松手,婉初逃也似的后退了几步。

凤竹刚刚出去替她买胭脂,她这小院子等闲也不进什么人。本是想跑,可看着荣逸泽那一副“说得出、做得到”的模样,只怕他再做出什么罔顾脸面的出格事,还是停了下来。

傅婉初一双眼睛里盈满了委屈和惊恐,又硬撑着端然肃正,衬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便有了一种娇楚的风情,又有一种古怪的悲壮。荣逸泽本还想逗她一逗,却忽然软了心,于是换了一副正经的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封信递到她面前。

婉初见是一封信,便想起房间那几封没头没尾的信,问道:“莫非今日三公子亲自来送信?”

荣逸泽笑道:“若非亲自来,怎么能显出荣三的诚意呢?”说着又上前一步。

婉初看着那分明就是死缠烂打的笑意,终是掩不住怒意:“三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我一弱质女流,怎么就招惹到你了?三公子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京州城里什么样的小姐、夫人没有,不过三公子一招手的工夫。虽然我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但起码的廉耻还是有的。三公子当知道婉初是有婚约在身的人,劝三公子就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工夫了!”

这回倒轮到荣逸泽纳罕了,不过就是一封信,没想到她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于是他又走近了一步,努力更正经地说:“你看看信,不就知道我什么意思了吗?”

婉初这几日连信上的内容都背得下来了,不过是鸳鸯蝴蝶戏里恩爱缠绵的唱词,他写给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意思吗?!如今居然厚着脸皮亲自送过来,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虽然是少失怙恃,但从来也算得养尊处优,没人给过她半点委屈、没受过半点眉高眼低。此时,却是气得眼泪都涌了上来,又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气度,只好咬着下唇拼命忍着。

荣逸泽觉得更怪了,让她看封信居然就哭了,那颤颤巍巍又凛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样,叫他觉得有趣又可爱。习惯地抽了手帕出来正想上去替她沾沾眼泪,又怕她真要急了。

“好好好,那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婉初环胸而立,把头一扭,并不搭理他。

荣逸泽只好收了手帕,把信抽出来甩开,拧着眉头读道:“舌,蜜油肉……”

婉初本以为又会听到什么“他为你梦里成双觉后单。废寝忘餐。罗衣不耐五更寒。愁无限。寂寞泪阑干”之类的戏词,却不想是一句不成话的话,便扭过头去看他。

荣逸泽眼见她又望过来,挑眉一笑,然后把信凑到她面前:“难为死我了,你帮我瞧瞧?”无奈地笑了笑,“瞧瞧,名声不好的人,连做个善事都比常人难些。”

婉初犹疑地望了他一眼,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这才看了一眼信,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才知道他刚才读的那一句是法语的“亲爱的荣先生”。又觉得此时不该笑,便整理情绪,从他手里接了信仔细看下去。

荣逸泽在旁也没闲着,颇是委屈地说:“荣三知道自个儿名声不好,思量着总得做些善事积些阴德,也好早日讨个好媳妇儿。这个是一个法国朋友的托管信,他有一个基金,准备在拂城开个育英院。你知道去年战乱刚平,拂城添了不少孤儿……可惜荣三胸无点墨,对法文几乎一窍不通。想这京州城里,荣三认识的学识渊博、精通法文的,也就是傅小姐了,所以就想找傅小姐帮忙翻译些文书。”

傅婉初看完,心下明白,这京州城里多得是留洋回来的人,他找自己无非就是托口。

在法国的时候,她上的是教会女校,常跟着去做些慈善。回国后一直蛰居在沈家,其实心里还是很愿意尽自己的能力做些慈善。斟酌了半晌,拿定了主意。

婉初把信还给荣逸泽,端然道:“三公子谬赞。能帮这些孩子,婉初自是乐意一试的。三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差人送来文书,我翻译完再让凤竹送还三公子。”

说完,顿了顿,犹不可信地问他:“三公子就只这一封信吗?”

荣三挑了挑眉,一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却仍旧笑道:“确实就这一封。不过……”他故意拖长了音,“傅小姐要是喜欢看信,荣三多写几封也无妨。你看,旁的荣三也不会写,就是情书拿手些……”

婉初忙摇摇手,心道自己怎么又招惹起他来了,忙告辞走开。

荣逸泽又虚拦了她去路,柔声殷勤:“你看你这样肯帮忙,我一定要代那些孤儿好好谢谢你才是。本来想着送你些珠宝首饰,怕你不爱那些。我在四通书局留了不少原版书,想着傅小姐大约是爱书的人,不如赏个面子,陪荣三去趟书局挑些喜欢的书,顺带着也让荣三请顿饭聊表谢意。”

他清风爽气地笑看着她,仿佛今天定然要在她这里得到个子丑寅卯来。

婉初对他的得寸进尺是有预见的,但对书局的书倒是动了心,却又不想陪他吃饭,便推托道:“今日不巧,我和凌少有约。”

此时凤竹蹦蹦跳跳进了院子,看到荣逸泽也吃了一惊,笑道:“哟,三公子在这里啊。”

荣逸泽微笑点头示好。

凤竹走到婉初身边说道:“刚才福伯说二爷打来电话,说今天军部有应酬,晚上不定几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