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婉初扑哧一笑。

第二日一大早,还没待沈仲凌把衣服给送去,荣逸泽已然坐在厅里姿态惬然地喝起茶来了。沈老爷清晨才回府,这会子正补觉。绣文推着沈伯允从东院里过来见客。

放下杯子,荣逸泽站起来迎过沈伯允,笑问道:“伯允兄睡得可好?”

沈伯允冲绣文摆摆手,绣文正要退下去,荣逸泽将茶几上的一个锦盒递给绣文,道:“这是老太太吩咐带过来给大少奶奶的。今年山里收了些上等的好货,老太太让给大少奶奶尝尝。”

绣文接过来,打开来看是一支上好的老参,谢过他便欢天喜地地退了下去。

两人双双落座,荣逸泽用茶盖拨了拨杯里的茶叶:“伯允兄最近气色不太好啊。”

沈伯允轻咳了两声:“我的气色好不好,还是全要仰仗三公子照拂。”

荣逸泽抿了口茶,顿了顿,端然道:“茶是好茶,就是陈了些……南边的路都快被杨疯子给断了,好茶都送不过来了。”

“杨疯子倒是好办,只是看督军办不办。只是督军还没想好,废了杨疯子,这南边的货运线交给哪个可心可靠的商家?”沈伯允端起茶杯,不喝,却望着荣逸泽。

荣逸泽笑了笑,正色道:“伯允兄既然看得起荣三,就应该把心放回肚子里头去。有利,我荣三便要图,什么世情伦理,在我这里向来都是分文不值的。”

沈伯允哈哈大笑:“三公子果然非常人,我沈伯允没看错人。待到舍弟和梁家联姻之时,就是三公子运作南方商线之日!”

第二章 流年未肯付东流

过了二月,寒气突然就一下溜了过去。未来得及脱去冬装,桃花、迎春花都竞相开放。人人都称奇,街上的谣言也起得更厉害,说天有异象,今年必有人祸。人们的心情本应该跟着天气好起来,却又因为这些流言而慌乱,桃夭下掩着暗流。

沈老爷子的病越发严重起来,春天的时候连床都起不来,面部也瘫了,但还能勉强说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

这一日婉初从老爷子那里请了安回房,便瞧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

信封上用满文写着“傅婉初 启”。婉初暗自奇怪,问了凤竹,只说是陌生人送来的,指名道姓送给她。管家本不想收,但瞧见上头的满文,怕是傅家什么远亲旧友,这才收下。

婉初将信抽了出来,是一张淡青色暗纹彩笺。信上既无称谓、敬辞,又无落款、敬语。只有小楷写就的一句话:“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那字体流丽,却是很有风骨。

这不是沈仲凌的笔迹,那么会是谁写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自己?是荣逸泽?可荣逸泽那样风流浪荡的人,怎么写得出这样一手好字?

婉初虽觉得奇怪,却并未往心里去。未几日,却是又收到一封信。同样没头没尾的寥寥数语:“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咋便今生梦见。”非词非诗,看着倒像是戏文。

不过月余,倒收了六七封信。

好不容易等到了沈仲凌的轮休,婉初才有空拿了信给他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沈仲凌一张一张看过去,蹙了蹙眉头喃喃道:“戏文?”

“果然是戏文吗?我看着也像是戏文,好像是在哪里听过一样,但是又想不起来。”婉初又凑过去看了看,笑道,“这字倒是好看。”

沈仲凌将信折好,面色瞧不出什么异样来,惯常地温和笑了笑:“不过是平常的戏文,听过也不奇怪。不知道谁做这样无聊的事情,回头我交代福伯不要再传信进来了。”

婉初莞尔一笑,从他手里又把信抽了回来,展开其中的一封:“那倒不用,反正平常也闲着,看看戏文当作消遣。或者临摹用也行,我原来的国文老师总说我字丑。”

已是入夜,婉初穿着丁香色攒花家常短袄,起着波浪的长发披落肩头。一只手拈着信,另一只手的食指卷着一缕头发,一圈一圈地在手指头上绕上、散开,又绕起。她看着信的目光柔和而专注。

沈仲凌早就笃定这信是沈伯允找人递的,既无从生气,也无法开口。可是婉初这目光却是投向一封陌生人的书信的,那缱绻温柔叫他的心无端地酸胀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陪她出过门了。

“你平常不是不爱听戏吗?想练字了,明天我叫人送《勤礼碑》帖子过来。如果真的闷了,明天咱们一起去看电影。昨天我从佳嘉大戏院经过,好像是看到有新戏要上映了。”

婉初将目光从信上收回来,轻轻一笑:“你大哥就给了你一天的假,你哪里有空?”她声音虽然平常得怡人,沈仲凌还是捕捉到一丝缥缈的哀怨,更叫他添了一分内疚。

把她的手牵过来,他的声音越发柔和起来:“反正我那也就是个闲职,有我没我都一样。就是碍着大哥的脸面,总要按时点个卯。明天下午我去告个假,早些回来好不好?”

婉初含笑点了点头,正要再说什么,凤竹敲门进来说:“大爷刚才传话,叫二爷过去一趟。”

婉初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说什么,把沈仲凌送出园子。临去,沈仲凌凑到她耳畔匆匆低声道:“那你记得等着我。”

婉初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这些年她似乎总是在等:等自己长大,等父亲来接她回家,等孝期过,等待婚期……虽然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如今连自己在等什么也迷茫了,但她骨子里就有那样一股子别扭劲儿:总要等到最后的结果。

第二日,沈仲凌从营地巡视回来,正要去秘书处告假。一到了军部就明显感到今天的不寻常。素日里总开玩笑的方秘书,脸色也难得地严肃起来。看到沈仲凌,便忙说:“凌少你可来了,参谋长正在发火。”

沈仲凌安慰了方秘书几句,就往沈伯允的办公室走去。刚推开虚掩的门,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实实在在敲在额头上。

屋里的人听到沈仲凌一声闷哼,忙出来看。门大开,沈仲凌看到沈伯允冷冷地坐在那里,周身都是怒气。

沈伯允的秘书郭书年连推带拉地把沈仲凌带到医务室,所幸只是青肿了一块并没破口。

等到医官处理完伤处离开,郭书年才开口:“凌少您可真是撞到枪口上了,今天参谋长被督军一顿好骂!”

郭书年一边给他冷敷,一边又说起军中困状。末了,才觑着沈仲凌的脸色缓缓道:“梁老头子只说他家莹莹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您好歹也去应酬应酬……”

沈伯允昨天就是跟他提这事情,让他去给梁小姐挑礼物、陪吃饭。结果他非但没去,今天却是跑到营里巡视,故意避开。

“参谋长的腿疾今天又发了,刚才医官看过,怕是心伤郁结……”郭书年的声音越来越低。

沈仲凌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敷了:“给我备车吧。”

在福茂百货公司,沈仲凌给梁莹莹选了一枚镶钻的胸针。又瞥见新进的一串紫玉珠,少见的蓝紫,更难得的是水头很足。

经理仔细捧给他,殷勤道:“凌少好眼光,这串珠是今天早上才进的,颜色亮,水头足。这品相,世面上可不多见。咱们行内都说‘春到好时赛过翠’,要不是边料打成的珠子,那可就是价值连城了。就这样,价格也都是高过翠色珠子的。”

沈仲凌点点头,想着这颜色婉初是最爱的。玉是好玉,但是看那简单的样式却又略嫌粗赘,便找经理要来笔纸画了个图样,交代重新做个样式。

这边刚画好,忽然听到有人呼他“凌少”。

沈仲凌回过身去,却见到梁莹莹和一位中年美妇。叫他的,就是那中年摩登妇人。沈仲凌也认得,这是梁世荣的四太太。于是合了笔,起身同四太太和梁小姐问了声好。

四太太眼尖,瞧见了桌上端盘里的东西,笑道:“哟,这是给莹莹挑礼物呢吧。凌少好眼光。”

梁莹莹本就不愿意跟四太太同来逛街,奈何别不过父亲,只好出来。见到四太太如此不矜持,心里却是鄙夷,面上也带着些不快。她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新式女子,父亲出身草莽,虽然近些年捐了个爵士,还是难免带着匪气。她最怕被人鄙视。

“云姨!”梁莹莹冷冷喊了一声。四太太瞧出她的不快,讪讪地放下胸针,佯称要赶牌局,就把梁莹莹推给了沈仲凌。

“正是在给梁小姐选贺礼,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沈仲凌声音温儒,明朗悦耳。

梁莹莹是极喜欢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低头微微一笑,却瞧见了那串紫玉和手链的画稿:“这紫玉做这个造型可真是别致。”

一旁的经理瞧这两人郎才女貌的模样,便殷勤推销:“凌少是京州城里出名的有品位,听说早年是跟洋人学过美术的。上回赈灾拍卖,凌少的一幅油画可是拍出了一千块银圆呢。”

“就把你设计的这手链送我吧,我喜欢这个。”梁莹莹大方地微笑着盯着他。

沈仲凌微微一笑:“难得梁小姐喜欢,荣幸之至。”他虽然不常在欢场上应酬,但对待年轻小姐还是很谨持有礼。

选定了东西,沈仲凌护着梁莹莹出门。到了外头一看,梁家的车早让四太太给开走了。梁莹莹不禁恼她做得如此明显,脸上便是一热。沈仲凌看这情状,便不着痕迹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送梁小姐回家?”

梁莹莹见他为自己解围,却又教人如沐春风的舒适,心里更是赞赏。

沈仲凌将梁莹莹让进车里,俯身道:“梁小姐稍等,我还要再嘱咐经理几句。”说完又进了福茂百货,快速画了一张。于是一串紫玉就制成两串略有不同的手链。

经理是见惯场面的人,心里敞亮,知道这两串定是送给不同的小姐,便也不多问。

梁莹莹很有耐心地在车里坐着。

她父亲早年从草寇起家,在山寨里摸爬滚打多年。虽然她自小也是养尊处优的,但那些丛林法则,父亲却是耳提面命的,和普通的官宦人家的教养自是有些不同。

她自然懂得要猎取,必要有耐心和魄力;她稍大些,父亲也跟着分着共和的一杯羹,她便用心地在女校里学习,誓要抹去身上一切的草莽低俗。同交往的不少是世家高官小姐,她看得到她们眼中的鄙夷。她在乎得紧,却更加地假装不在乎,便只做得更加大气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