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腹诽,这里还有比他更美的人吗?男人美起来自然是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的。心里这样想,面上只当作没听见,依然把目光放到远方。

荣逸泽哈哈一笑:“倒是,能入得了齐少眼里的人,真是太难得。不过,齐少如此的冷漠,不知道今晚又有多少少女伤心落泪呢?”

代齐挑挑唇,漫不经心道:“那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比不得三公子,来者不拒。常听人道京州城里有三憾,一憾伯允有疾,二憾玉致不栖,三憾三郎处处留情。”

白玉致,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玉致书院的老板。人艳如牡丹,手段风流,据说城中半数公子哥都是她裙下之臣、书院恩客。身在风尘,却发誓终身不嫁、凤凰不栖。如此更让那些公子哥趋之若鹜,常常私下打赌看谁能抱得美人归。

荣逸泽哈哈大笑:“饭后的飞语而已,我只是比齐少稍懂得怜香惜玉,舍不得伤人的心而已。其实你我是难分高下。”

代齐懒懒一笑:“那,我们更要干一杯了。”

婉初心道,这三憾倒是第一回听说。想想沈伯允空有满身治国才,却双腿残疾不良于行,不能于乱世里逐鹿,确实是憾事。不过这些公子哥言谈不过女人,确实叫人觉得腻歪。

其间宾客来往相互招呼,两人很快被穿梭过往的莺莺燕燕带走,婉初倒也乐得清静。不知怎的,觉得那齐少看她眼光不善。婉初自问跟他应该没什么瓜葛,但那目光却是凛冽得让她不舒服。婉初怕他再来,趁人不备从大厅的侧门溜了出去。

一出门,清凉的空气一下子冲进婉初的鼻子中,人顿时舒畅起来。

荣家的庭院打扫得很干净,扫出的雪堆在路边,夜色下也看不分明是暗影还是尘灰。树上还积着些雪,月光爽亮,星子稀疏,洒了一地的银白。屋檐上挂了些彩旗、小灯,忽闪忽闪的,和着这雪另有一番“人间何处无春到、只有伊家独占多”的意味。

婉初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从屋里带来的暖意消去,身上渐渐感到了寒意。驻足四下望去,曲折小径,幽转回廊,荣宅已在灯火阑珊处。原来自己走了这么远了。正思量怎么回去,却隐隐听见有女子的抽泣声。听声音似是从不远处一棵大雪松后传来的。

抽泣声高高低低的,间或一句轻叹。婉初忍不住好奇,谁会在元宵的热闹日子里,如此的感伤?但婉初并不想惊动她,轻轻走几步,探出头去。

转角处是一座凉亭,许是离宅子比较远,地处偏僻,也没装饰。里面立着一男一女,凉亭上压着雪,四周扫出的雪也堆得半人高,这里倒越发显得隐蔽。婉初看清两人面孔,倒是很惊讶,竟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唐绣文和荣家的四姑爷唐浩成。

本是立着的两人渐渐靠近,绣文将头埋在了唐浩成肩上。唐浩成也没推开,却是拥紧了,轻拍她后背。

婉初见过平日里的唐浩成,是个冷智少言的人,也听说他商场里杀伐决断很是无情。可此时看来,却如此内敛温柔。本是堂兄妹,在一起闲话家常倒也没什么,只是这样的光景场面竟生出说不出的暧昧。

她生自大家,听惯宫闱秘闻、风流韵事,既已满足了好奇心,更无意生事,只想赶快离开。悄悄退回雪松后,一转身便撞上了人。

婉初本就想悄无声息离开,这一撞,惊得她没站稳。一个踉跄,眼瞅着要摔倒,但又忍着不敢发声。

腰被人一环,总算没摔倒,但整个人就倒在了那人怀里。

婉初抬头看来人,心头又是一惊。荣逸泽却噙着颇有意味的笑,盯着她:“我说整个厅里都寻不到你,原来自己跑到这里寻清净来了。早知道你不习惯这样的应酬,就不勉强你来了。”

婉初心里还记挂着身后的两人,想着一个是荣逸泽的妹夫,一个是沈家的大少奶奶,好歹跟自己都有些渊源,到时候怕也说不清。要不是找自己,他也不会跟来,万一撞破了那景,也是尴尬。

这盘算的光景连他们粘连的距离的事情都没想起,由着他环着,脸上就是一阵慌乱。好在这时候抽泣声也停了,怕是也发觉有人来了。

荣逸泽看婉初表情闪烁不定,也来了兴致。刚松开婉初想探身看过去,婉初下意识拉住荣逸泽的手:“哎……”

可还是晚了一步,荣逸泽把正离开的唐家兄妹的背影都看在了眼里,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表情。

他怎么也没想到婉初竟拉住自己的手。低头看了看纠缠在一起的葱葱秀指,想着第一次见面送她回家的时候她还是一副锦绣心胸冰雪面,他便忍不住笑了笑。

婉初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又觉得说什么似乎又多余。

“我……”字到了嘴边,却说不下去了。

婉初被他这揶揄一笑才慌地往回抽手。荣逸泽也不纠缠,自然地放开。

“傅小姐出来透气也不能穿得如此单薄吧,我送你回厅里去。仔细回头着了风。”

婉初这才感到身上的冷来,双臂环胸,摩挲了几下。荣逸泽也不多言,脱下身上的大衣给她披着,不容拒绝。

来时犹不觉路长,如今两人并肩而行却又觉得大宅在遥不可及之处。婉初只觉得刚才遇到的事情颇是尴尬,便寻了个话由问他:“宴上只见大小姐和四小姐。三公子应是排行第三,却不知道三公子之上是二小姐还是二公子?”

荣逸泽稍顿片刻,幽幽道:“上面是一同胞兄长,少年便夭折了。”素日不羁的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苍凉。

婉初本想跟他闲话家常,不承想还勾起了他的伤心事,下意识便说:“对不起。”

荣逸泽只轻说了一句“无妨”,仿佛就陷入了回忆里。两人一路无语回到花厅,琉璃灯火下,荣逸泽却又换一副轻浮不羁的模样,陪着傅婉初坐着说笑听戏。

那咿咿呀呀婉转的曲调,别人耳里听来都是缠绵悱恻,在她听来,下头仿佛藏着说不清的凄凉。荣逸泽一直陪着,若即若离地殷勤呵护。虽然言语行为、举手投足间是惯常的风流做派,却又不见荒唐,倒叫婉初说不出他半点不是来。

婉初坐了一阵再也坐不住了,勉强撑到《游园》唱完,便向主人家告了辞先回沈府了。

街上看灯的人群早就散去,空气里还迷着烟火的残气。一地的红纸屑,偶有些被踏破的灯笼和拥挤时遗落的鞋子,一地的萧索。

“这年就算过完了。”开车的司机经过这光景感慨道。

“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婉初幽幽地说。

新的一年,又会怎样呢?

回到了沈府,有听差的过来将婉初接进家。沈老爷子虽然身体不爽快,但还是去会同乡老友,按往年也是要到天明才回的。沈伯允虽正是壮年,无奈双腿残疾,身体不便。他极看重养生,素日里就少有应酬,逢年过节总是寂寥房内。

婉初住的园子是沈府最独特的一处,本是老王爷的一处小小别院。后来沈老爷子重置家产,就买在了这院子边上,打通了墙,造了一个月牙门。婉初就住在别院里,算是给她一点家的念想。

婉初独自漫步,越是这样的节日,越觉得孤单流离,心底蓦然有了江海漂萍已半生的荒凉。走着走着,就看到长廊尽头的身影。

沈仲凌远远看见傅婉初,露出了一个微笑:“傍晚出去的,这会儿才回来。原当你不爱那样的应酬,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来了很久了?”

“不,看你不在就回了;又怕你回得早,就又来看看。来来回回跑了几趟,心里正纳闷呢。”沈仲凌为婉初推开门,看到婉初身上的男式大衣,也没问,替她接了去。

婉初还是瞥见他眼中的一丝不快,解释道:“去的时候还没觉得冷,入了夜就受不住了。主人家的衣服就先穿回来了,回头差了人给送回去。”

沈仲凌表情淡淡的,仿佛没听到一样,牵起她的手。一双小手握在他的手里,如玉冰凉。她袖口闪出那串珊瑚手链,沈仲凌看了看:“什么时候买的串子,总没见你戴过?”

婉初顺手摘了下来,放进匣子里:“今天荣家老太太送的,推托不了,只好戴着……我那里还有一件蜜蜡暖手,回头请福伯给老太太送过去。虽比不得这串,总也算回个礼,不失礼数。”

沈仲凌点点头,又将她的手握住:“手这样凉?凤竹又玩疯了,也不陪你回来?”

婉初低低一笑:“她人大了,到了要放出去的时候了,何必耽误她,由她去玩吧……”话到此处她便觉得不妥了,旁人听去,不知道会怎么想。

可是,他又怎么想?

沈仲凌依然不接话,默默拿了婉初的手,一只一只放进烧暖的手焐子里。

这不清不楚、避重就轻的温情暖意却叫她凭空添了一丝愠气,赌气似的把手从焐子里抽出来。

沈仲凌又拿着她的手塞进去,婉初才抽出来,又被他塞进去。最后,婉初索性扔了焐子,反握住了沈仲凌的手。

偶有一瞬,今夜荣逸泽修长的手指划过心头。沈仲凌是摸枪的手,虽也修长,却是布了些老茧,指节硬弛,跟他的样貌格格不入。

还要怎么说明白呢?她似乎已经没什么耐心了,她今年眼见就二十一岁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了十八九岁都已出阁了。

四年来婉初第一次放下女儿态,主动亲近。

沈仲凌这时候怎么还会不知道她的心意?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婉初……”声音里满是为难。

那一声轻叹却是重重地落在她的心头,震得她心底一片涩涩地疼。“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想为难你大哥,那就为难我吧。”说完,轻轻放开了他的手。

沈仲凌却害怕了,她恼他、气他、骂他,他都不怕,就怕她这副放弃的模样。他把婉初松开的手又重拉进自己手里:“再等等,等军饷的事情解决了,大哥也不会再逼我,何况咱们的婚约是老爷子定的,万事有老爷子给挡着呢。等七月我娘的孝期满了,咱们就把事情办了。你知道大哥那个人,为人激进惯了。可我的一切都是大哥的,我不能忤逆他。”说到沈伯允时,他是半个“不”字也不肯说的。

婉初叹口气,老爷子再是个守信的人,如今京州军的情形她不是不知道。江东水灾,盗匪横行,大部分田产收不上来,供不足京州军日常开销。如今山河零落,四方八面各有英雄虎视眈眈;军饷迟迟发不下来,军心不稳……他能顶几时,还是个未知数。

沈伯允那边已然活动开了,早动了沈仲凌的心思。现在又推出个荣逸泽给她,全然不提两人的婚事……算了,也懒得跟他说这些,平白又给他心里添堵。

婉初低着头自顾自地心事了了,忽地抬头,就迎上沈仲凌的眸子,盈盈满满的情愫。手被他牵着,被他这一看突然就脸红起来,心也突突快速跳起来。

犹记得小时候槐花树下,白衣少年在小婉初的脸上亲了一下,小婉初就号啕大哭,说:“你欺负人,你欺负人……”

少年说:“我爹说了,你是老王爷许给我的媳妇,我不会欺负你。”

彼时张狂的少年,如今也老于城府,碍于男女大防。沈仲凌强按捺住拥她吻她的冲动,抛下一句“早点休息吧”转身离去,走到门口顺手把大衣给拎上:“明儿我差人给送走,这衣服看着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