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刚过,听差的送了一个帖子来,说是荣家大小姐正月十五做寿,府里请了申长玉申老板和祝云飞祝老板唱戏,请沈府里女眷都去听戏,也算过个元宵。

沈老爷子看着帖子,手里的茶盏往桌上一放。力道大了些,哐哐当当一声,众人都吓得低了头不敢言语。

沈老爷子就算再生气,也不能驳了荣家的面子。抛开姻亲这一层不说,他官场沉浮这许多年,万事都有分寸。“分寸”啊“分寸”,沈老爷子在心底一声长叹,但愿沈伯允也能拿捏好这一点分寸。

正月十五这天,一家人先吃了团圆饭。傍晚时分绣文带着婉初、孙少爷亚修正要出门,听差的就过来报,说是知道绣文少奶奶苦冬,荣家派了新添的美国车来接。

绣文见娘家堂兄给足了面子,自是心下欢喜。碍着老爷子的面不敢表现出来,就推托着要同婉初乘马车。婉初知道这个大少奶奶最是好面子的人,自然要给些人情。便谢了绣文的好意,随着她坐着荣家的车来。

京州城里张灯结彩。不论什么朝代、什么世道,节还是要过的。蛰伏了一个年的人们都走到街上庆赏佳节,有的店早早地就打开门做生意,有的店还守着旧,过了十五才开门营业。板门上都刷着火红的春联条子,年里下了两场雪,有些春联被雪水浸过发了旧。但有些地方仍旧透着鲜红,倒也不显得败落。

车窗上蒙了一层雾气。婉初靠着一边车窗,把那雾气一抹,外面就明亮起来。车外火树银花的烟火,冲上云霄又如星子陨落;街上人头攒动,果然是一派春满旧山河的气象。

到了荣家,大门前早已车水马龙。

荣家原是晋原巨贾,几代经营,清亡后更是显山露水。共和后,这些个巨商都成了人上人,从“四民”之末,到如今权势显赫。

荣家的大小姐荣清萱嫁给了内阁总理张之承的独子张显言,嫁过去三年,添了两个孙子。如此官商联姻,越发地有了地位。荣家的产业大都是四小姐的姑爷唐浩成经营,这唐浩成便是唐绣文的堂兄弟。虽是荣家入赘的女婿,但论学识和做生意的手段都不输常人,所以在荣家地位也颇高。

荣清萱年里回了娘家,婆家人心疼她,许她在娘家过完十五再回去。来这儿贺寿的,多是为了奉迎她的。内阁不日当改选,张显言是留洋回来的,张家又是簪缨世族,再联合荣家的财力,就算这内阁总理做不成,也总是其他的高官。

到了荣家,花厅里戏台早就搭好。荣宅建得宽阔,戏台搭得简单,铺上厚厚的羊毛红毯,立了些拉琴师傅的位,就算是戏台了。倒也没显得厅里局促。

今天女眷颇多,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宴席多是结识姐妹、介绍姻亲、攀搭关系的好时机,人人都乐得前往。荣清萱生性直爽,素日里人缘也好,爱结交、爱热闹。她的面子,谁人不给?

荣家照顾赴宴的女眷,挑的也是大家爱听的《游园惊梦》之类的鸳鸯蝴蝶戏。此时女客们多已坐下,戏还没开,就打上了麻将。没上桌的,就或立或坐在一边嗑瓜子、吃糕点。西洋一些的,就品品红酒、喝喝咖啡,尝尝特别从法兰西请来的厨子烘焙的甜点。

主桌上四个贵妇正在打牌,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正琢磨出哪张牌,抬眼间瞧见绣文和婉初,笑道:“浩成的妹子啊,好阵子不见了!”

绣文上前行了礼:“老太太一阵子不见更精神了!”说话间,将婉初拉向前,“这是我家婉初妹妹。”

荣老太太放下牌,拉过婉初的手,含笑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好标致的丫头!来来来,难得丫头你投我眼缘,老太婆子送你个见面礼!”说着就将手上的一串珠子褪下来,套在婉初的手腕上,“这珠子我老太婆戴着太艳,配你这样的小姑娘正好!”

婉初听得绣文只称呼她做“妹妹”,并不提她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的身份,心里便暗暗叫苦,低头一看,手腕上这串不是俗物,上好成色的牛血红珊瑚,个头大又几乎无瑕。老太太不过第一回见面就给了这么大的见面礼,更推托着不敢受。

“傅小姐就别推辞了,咱们老太太轻易不送人东西。这珠子我想了多少年都想不到,你还不快收着。”说话的是立在荣清萱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衣着华贵考究,一派倜傥翩然。

婉初自然是认得他,荣家的少爷,人称“荣三公子”的荣逸泽。近些日子,她被绣文带着参加各种交际总是能遇到他。她心知肚明,不过就是沈伯允的安排而已。

傅婉初不便再辞,只好受了。绣文领着亚修去了别处,荣老太太却拉着婉初,叫她在身后看牌,如此便同荣逸泽站在了一处。

婉初不是内行,看着也无趣。荣逸泽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一边帮着荣清萱摸牌,一边说着半不正经的笑话逗得众人掩唇而笑。

可就婉初端着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荣逸泽也不以为意。未几,慢慢闪到她后方,探下身子,几乎贴在她颈后,低声笑道:“你瞧瞧那边那位好像是凌少?”

婉初被他呼出的淡薄的酒气染得脸色通红,只好侧了侧身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对年轻漂亮的男女站在一处,言笑宴宴、喝酒谈天,那背影分明就是沈仲凌。没想到他也会来,却不是同自己一道的,这算什么?

厅里高挑的天花板上挂着硕大的水晶灯,像盛开着的繁花。酒与杯反射着灯的光,霎时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早该想到沈伯允不会放过这样将沈仲凌推出去的机会,如同自己一样。然而真是亲眼所见未婚夫同别的小姐形态亲密的情形,她还是觉得心口闷涩,便缓缓收回目光,紧紧抿住了唇。

荣逸泽看她那副光景,悠悠一笑:“要不要我陪你过去打个招呼?”顿了顿,才好像发现了有失考量,抱歉地修正道,“哟,瞧我这眼神儿,原来不是凌少……倒叫婉初妹妹平白受了委屈,该打该打。”

婉初知道这人向来言语轻浮,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都有一种昭然的暧昧,便不肯搭理他。

举目望去,刚才那年轻人转过身来,果然不是沈仲凌。她心里一松,却觉得身边这人分外可恶,于是找了个借口辞了荣老太太,想寻一僻静处,静一静心神。

婉初依旧穿着她的月白色立领对襟大袖真丝小薄袄,因为是新年里,特意挑了件滚着桃红色的边的,下身是桃红色真丝麻面裙。艳而不俗,雅而不素,但在这个摩登人群的聚会上,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有几个眼尖的少奶奶瞥见她,嘀咕道:“瞧,那个就是前朝的格格吧?”这话里,没半点羡慕或者嫉妒,只有些揶揄的嘲笑。

“是吧,除了她,这年头,谁家年轻小姐穿成那样?……等一下,杠!”

“听说也是留过洋的,不比普通人家小姐摩登就算了,整天穿成这样,倒像从墓里爬出来的一样。也不想想,这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还摆着格格的架子给谁看?”另一个丰腴微胖的太太道。

“我倒觉得,这身挺漂亮,也很配合她的气质。”说话的是站在一个少妇身后看牌的年轻小姐,一身鹅黄色的洋装,腰那里收成一个漂亮的弧线。

“莹莹啊,你也就是少见多怪了。现在不跟上时代的脚步的,就叫什么来着?”

“封建遗老遗少呗。”另一个少妇接话,然后一阵收敛不住的笑。

这话声音不大,却也或多或少地传进婉初耳里。因为这样议论她的,不止这几个。婉初开始手里拿着一杯红酒,这是在法国养成的习惯。才喝几口,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人多添了燥,脸上也有些烫,四处寻觅想找杯清茶压压。

梁莹莹是被父亲的四姨太强请来的,本对她们这班姨太太颇有些不屑。如今瞧着她们对着一个女孩子嘲讽不休,更起了维护之心,于是淡淡打趣道:“现在看着是守旧了些,谁能保定过阵子这样的风气不再转回来?流行的事情,哪里是人说得清楚的。”

四姨太见梁莹莹脸上有些愠气,忙帮腔道:“是啊是啊,我们莹莹到底是念大学的,比我们还是见识多。”

梁莹莹也不想再跟这些个少奶奶聊下去,回头想再看看傅婉初。傅婉初正捏着酒杯,抬头正迎上梁莹莹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

荣宅是新造的宅子,照时髦的洋房做的,家私摆设都是西洋的玩意。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婉初竟发现一台茶具,便径直走去。青花瓷的杯里漂着几片清茶,心情没来由地就平静下来。

婉初看着这厅里的人来人往,仿佛同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看着他们如同置身事外看一出旁人的戏。这场面像极了当年父亲给侧福晋做寿的场景。如今,当初那些登门贺寿的人早已忘却了傅家的德清王府,只留一处寂寞空庭。当年旗装大辣翅的人们,如今也换了模样。

然而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

“小姐。”一声轻唤,婉初才从失魂中回过神来。抬头看来人,这流光溢彩的厅堂瞬间就失了光华。仿佛这盛大的繁华,也倏地变成了平淡,只为衬托这张寻不到半点瑕疵的脸。

雕刻般的眉骨与高耸的鼻子搭配得那样合体,不浓不淡的眉梢挑入鬓,长眉若柳,下有墨色双瞳,眉目间缱绻出尘如月射寒江。

虽然见过这京州城里数得上来的美男子,沈仲凌的温文尔雅,荣三公子的风流不羁,和这张脸比起来都差得太远。男人能长成这样,也算天下少有。

“这个,是我的杯子。”说着,那人从婉初手里拈过那盏青花瓷的杯子,唇角微挑,算是一个微笑,仰首喝尽杯中水,倒像是在饮酒一般。

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是春风过桃林十里化在一人眉宇间的丽色,是万仞积雪山头一朵雪莲盛开在一人双眸里云遮雾罩难掩的光华,是江南四月杏花烟雨点染的一幅难画丹青。

美极则近乎妖。

婉初一时愣住了,那杯水好像刚才自己才喝了一口。

“有那么好看吗?”他兴味十足地望向她,眼中尽是促狭调笑,仿佛见惯了这样的事情。

婉初被他望得心头一颤,也稍觉得自己确实失礼看得有些久了。她微微颔首隐了那一点狼狈,却又不肯示软:“才来,不知道这里有人。”

婉初目光继续游离,也没有离开的打算。整个大厅,如此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又不会被人瞩目的所在,实在难得。

“我们在哪里见过?”他手里把玩着杯子,施施然在她身边坐下。

婉初在法国长大,这样的开场白见过太多。这话一出,便只当他是个社交场的浪荡公子。

“我想没有。”出于礼貌,婉初还是回答他。

男子又笑,头偏过来,在她耳畔暧昧地呢喃:“你是博尔济吉特家的二丫头吧。”

婉初讶异,扭头看他。转过头时没料到他贴得如此近,面颊几乎从他的鼻尖擦过。还没来得及去反应这不适宜的距离,那人却撇开了头,唇角微扬,又满斟了一杯茶。落在茶里的目光波澜不兴,他明明是噙着笑,目光却冰凉如雪,仿佛怎样的滚烫都不能温暖。

“博尔济吉特”是婉初的老姓,知道的人不多。看他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婉初在心里快速地寻觅着这人的踪迹。她少小离家,交际又少,更别说这样的年轻男子。他怎么会知道她的老姓?

荣逸泽没料到今天清萱格外卖力地给他介绍各种名门闺秀,好容易才从锦绣脂粉堆里挣扎出来,再去寻婉初,却连影子都没瞧见。

他只知道这个是爱清净的主儿,在人群中没捉到她的身影,便往安静的地方寻。果然远远见傅婉初和一位年轻男子坐在一处。

傅婉初气质清冷,肤色莹白,发色乌黑。今天为了配合主人,似乎特意点了点妆。胭红两腮、盈盈双目、樱樱红唇。风姿袅袅娉娉婷婷的一个人,如空谷幽兰,又似荷叶明珠,璀璨却不张扬。荣逸泽心下暗笑,沈仲凌倒是有些艳福,可惜怕是无福消受。

荣逸泽又望了望她身边的人,微睐双目,思忖着他的来历,旋尔轻啜了一口,端着酒杯走过去,笑道:“齐少稀客,居然也来赏脸?”说着,递了一杯酒给代齐。

代齐起身接过他的酒,闲闲道:“正巧在京州公务,清萱姐的面子谁能不给?何况这种看美人的机会怎么能少得了我?”

荣逸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齐少今天发现什么美人了?”

代齐抿了一口酒:“暂时没有。”但目光却飘向傅婉初。薄唇上轻染了一层胭脂红,明明是出尘绝色的铮铮男子,却衬出几分妖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