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于她,是一生般的漫长。是摧毁,是置之死地而难参生死。

这一夜于他,是刹那般的短暂。是新生,是柳暗花明拨云见日的迷路。

早上醒来的时候,代齐只觉得怀里的人滚烫滚烫的。他低头蹭了蹭她额头,烫得吓人。他快速坐起来穿上衣服,脚下也有点虚。

昨天他打发走的佣人们早早的都回来了。姚妈在外头布置好了早餐,看他从卧室出来,恭敬地叫了一声“齐少”。

代齐定了定心神,吩咐道:“给方医生打个电话,请他赶紧来家里一趟。”

姚妈知道家里多了一个小姐,她心里明白,可谁都不敢乱嚼舌根。听了他的吩咐,忙去打电话。

方轩林犹在睡梦中,接了姚妈的电话先是一惊:“是三太太又病了?”他前天刚给她检查过。

姚妈看代齐又回了房间,这才低声说:“不是。好像是齐少带回来的一个小姐……”

方轩林却是一愣,随即说:“好,我这就过去。”

方轩林赶到的时候代齐正在吃饭,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见他来了,起身跟他打个招呼。

姚妈引着方轩林到代齐的卧室里,窗帘还垂着。虽然天早就亮了,屋子里还是昏暗的。床边亮着台灯。

两人进了屋,看那凌乱不堪的模样,心照不宣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姚妈虽已快五十的妇人,也是面上一热:“我给方医生倒水去。”匆匆退了出去。

代齐却是靠在门边,双臂环抱冷冷瞧着。

方轩林拉开窗帘,屋子登时亮了。那光亮刺得婉初眼睛一疼,迷迷糊糊哼了一声。

手在她额头上触了下,又把体温计放在她口中。片刻后取出来一看:“烧得这样厉害。”

戴上听诊器,正准备撩起被子听听她的肺部。代齐突然咳嗽了一声,方轩林回头看看代齐。他依旧冰霜似的脸,却是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她还没穿衣服。”

方轩林这才注意到婉初裸露在外的大片肩膀。他也才三十出头,见到这样的状况也是有些尴尬。偏过头去,轻轻掀起被子听她的呼吸。肺部倒还正常。

收好听诊器,又看了看她。婉初的颈上、肩上红痕累累,身体虚弱得如同风里的一条柳絮。

他和他们姐弟俩相识十多年,早就超越朋友的关系,可也忍不住责怪了一句:“你昨天……怎么胡闹得……这么厉害。”

“你看看她背后的伤,好像痂子又裂了。”代齐随意地抛了一句。

方轩林小心翼翼地把她翻过去。凝脂一样的后背,一道鞭子的旧伤又裂出了血。这伤痕让他心里一缩。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代齐的时候,他还小。那时候方轩林还只是医学院的学生,在导师朋友的诊所里帮忙值夜班。

半夜里听见药房里有动静,他就过去查看。药房黑着,打开灯就看见一个漂亮的少年提防又惊恐地盯着他看,手里拿着众多小药瓶。

方轩林怕吓着他,温和地问他:“你要找什么?”

许是他声音温暖、面容和善,少年眼睛中的防备便散了一些。他小声说:“我、我想要止疼药。”

方轩林走到他身边,半蹲着与他平视:“你哪里不舒服?我给你看看好不好?我是医生。”然后指了指自己身上雪白的大褂。

少年点点头又摇摇头,下唇紧紧咬着。

方轩林又问他:“哥哥先给你量量体温好不好?如果没有生病的话,药就不能乱吃的。”

少年想了想,点点头。

方轩林量了量他的体温,有些低烧,又微笑着说:“你有些发烧,要吃退烧药,不是止疼药。”

少年扭捏了半晌,才小声地说:“可是我很疼。”然后转过身去脱下上衣。

方轩林现在回想起来,都仍然觉得心里会发抖。那样细腻的身体,斑驳的鞭子抽出的血印一直到身体的下面。开始他以为只是鞭打,到后来才发现原来不止,那是被摧残后的身体。

他恨得咬牙切齿,什么样的禽兽能对这样一个少年下这样的狠手?他要去找医生给他缝伤口,可少年拼命地摇头,他说:“我不想让人看到。”他小小身体里的自尊,承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和讥讽。

方轩林那时候是没有行医资格的,拿不到麻药,很是为难。可少年就那样吃了两片止疼药,咬着一块纱布让他处理伤口。

方轩林给他敷药缝线的时候,不管怎么疼,代齐都咬着牙不叫一下。

那次是方轩林第一次在病人身上缝针。他到现在都记得手术线刺破皮肤,又从皮肤里头拉出来的那种细微的让人心里泛着疼的声音。等到最后弄好了,他发现代齐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都咬破了。

方轩林托了托眼镜,给婉初清理伤口:“这个倒还好,没大碍。”

“你,可有退伤疤的药?”代齐满不在意地问。那样的女孩子,应该是顶爱美的吧。

“我这就去开药,你让姚妈去买。如果还烧得厉害,回头还是要送医院吊水的。”方轩林交代。

代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方轩林收拾好诊箱,从代齐身边擦过的时候,顿了顿说:“她总是个女孩子……你……该疼惜些……她受不了那些的。”

代齐却是沉默了,远远望着迷睡着的婉初。她的眉头紧蹙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

待送走了方轩林,代齐才挪到床边,看着她蹙在一起的眉头,突然想去抚平它。可在快要碰到的时候,手就停在半空中。

“受不了这些吗?我都受了,你凭什么受不住呢?”

可惜,她的记忆里连他的影子都没有。这让他有些气馁。

“如果我说‘齐佳劭岩’,这个名字,你会不会熟悉些?”代齐冷冷地笑了笑,拉起她的手仔细地看着,仿佛要在上面寻出些什么似的。

可婉初还在昏迷着,什么都听不到。

她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努力地睁眼,却怎么都睁不开。唇上干涸,身体里更是干得厉害。想要一点水,她伸手去摸,“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摔在地上。

一个妇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小姐,你终于醒了,是要喝水吗?”婉初点点头,眼前是模模糊糊的身影。

那不是熟悉的凤竹,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带着西南的口音。婉初四下里看了看,才缓慢地想起那些事情。想来这房子里的人大约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就烧着的脸更是热得厉害。

姚妈见她那样娇凄的容色,也是心头一软。轻手轻脚地揽着她的肩喂了口水:“小姐,您总算醒了!这都睡了三天了。”

“三天?三天!”婉初猛然清醒,接着是巨大的慌乱,“代齐呢?”

姚妈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主人的大名,便和声道:“少爷出去了,临走前让我转告小姐,让您养好身体,他已经备好了车,回头送您去通州。”

婉初摇着头,挣扎着要起来:“不,我现在,就去,请您去叫车,我现在就去!”

姚妈却很是为难:“小姐您至少吃点东西吧,您这身子太虚弱了。回头倒在路上了,可怎么得了哟!”

婉初知道她得了代齐的交代,也没有为难旁人的意思。虽然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勉强吃了几口粥,强打着精神,穿戴整齐。门外已经有车子在等她。

这一路,只看见风景排山倒海地往两边退去,偶然停下,那风景就停在那一处。可人生却不似这路,只能向前没法回头。

本来那颗勇敢的心,突然就害怕了。迎接的她又是什么呢?巨大的空虚和不安顿时填满了整颗心。

车行了大半日,到了通州城附近。空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浓得散不开。偶有三两群伤兵经过,还有来来往往的军车。这是,打起来了?

“怎么这样了?”婉初自言自语。

“小姐您不知道吗?齐少的守兵跟马占荣打起来了,谁知道京州军也加进来打了一场。”司机说。

婉初心里一惊,怎么会打起来呢?那沈仲凌呢?她的那些空虚和不安又被无限的担忧取代,高高悬着。

到了城门下,婉初下了车。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斑驳血迹。芦荻飕飕风乱吹,战场白骨暴沙泥。有些穿京州军装的士兵正在打扫战场,抬运尸体、伤兵。

婉初从没见过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忍不住胃里一阵恶心。但胃里空空的,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呆呆地站着,茫然地四下里遥望。沈仲凌,你在哪里呢?

郭书年正陪着沈仲凌在检查伤兵、军事。这一场仗打得太意外了!两人这几天都没睡好,脸上、身上都是泥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