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孤孤单单地站在黄尘日暮里,茫然无措遗世独立。他拍了拍沈仲凌,用不太确定的声音说:“凌少,那个,那个是不是……”

沈仲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狼烟散处伊人独立,城池破败的颓垣残壁里,恍如隔世。

“婉初?婉初!”沈仲凌此时也顾不得身份飞奔而去。

婉初一转身看到他,一颗心才落回了原处。可已没了力气奔跑,等沈仲凌到了眼前,被他深拥在怀里。

仿佛从生死中跋山涉水走来,她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生死契阔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风尘仆仆及时地掩盖了她的虚孱柔弱,颈间雪青色的丝巾遮挡了那夜落下的旖旎。她的眼泪流出,也许不仅仅因为这一场久别重逢。

身体上留下涂抹不去的印记,为了纪念那一场遗忘。

远处黑色的雪佛兰里,代齐冷冷看着他们,脸上看不见一丝表情。他的手玩弄着自己的骨节,一个一个地按过去。“咯噔、咯噔”的声音听起来那样刺耳。他是不是该走下去,向沈仲凌宣告自己的占有?然后从此以后就真的如同戏里唱过的一样,生死不离?

这时候康云飞捂着帽子跑过来,急忙敲敲车窗:“齐少不好了!通城被偷袭了!”

几日后京州城中一处茶寮中,耳边琴声阵阵,沈伯允正摆弄手里的霁蓝釉小盏,有人引着荣逸泽进来。

荣逸泽笑殷殷地坐下:“恕罪、恕罪,我来迟了。”

“三公子是忙人。”说着,沈伯允斟了一杯茶给他。

“不过是玩风弄月而已,比不上参谋长,参国谋事。”喝了一杯茶,荣逸泽挑眉道,“今天参谋长真是冲得一杯好茶。”

沈伯允笑了笑:“我家婉初那才叫冲得一手好茶。怎么,三公子帮了她这么一个大忙,竟然连杯茶水都没请你?”

“那我真得好好去讨杯茶喝了。”荣逸泽笑道,瞥见沈伯允手下的报纸,又是一笑,“参谋长这回真是坐收渔人之利了。趁着桂军和马占觉打仗,救了通州不说,还顺带收了桂军通江五县。我还没恭喜呢。”

“不算大喜,我等着三公子的大贺礼呢……三公子做的好事,你不拦着婉初就罢了,还把她送到舍弟处。你这唱的是哪出戏?”话虽如此,沈伯允脸上也没瞧见不悦。

荣逸泽笑得高深莫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听名家唱戏,开始总是要铺垫铺垫,后头那个亮相才能一鸣惊人。不过,我倒是真不明白,桂朝瑞怎么会去蹚这趟浑水,白白把通城送给参谋长。”

“我这人向来只问结果,不问过程。”沈伯允又给他添满茶。

两人相视一笑,荣逸泽抿了一口。不急,总会知道的。

晚饭的时候婉初一直低头不语,默默地吃了几口蔬菜,喝了一小碗汤。

沈伯允看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笑道:“婉初,你不用担心了,通州解围了,处理完那边的军务,过几日仲凌就回来。”

婉初点点头,也不再多言。自从在通州见到沈仲凌,提起的心便放下了。

通州刚经战乱,沈仲凌还要留在那里做些后备的事情。婉初住了一晚,第二日便随着军车回了京州。如今又是五六天没见着他。

绣文却好奇地问她:“婉初,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可把我们吓坏了,到处找你。幸好三公子来说了一声,你不知道大爷都准备报警备司令部去寻你了。”

“我去了拂城,那边开了一个育婴院,赞助的人突然从法国过来,我去给他当翻译,去得匆忙,忘了知会大少爷和少奶奶了。”婉初将这个反复练习的借口顺畅地说出来,仿佛说得多了,就成真的了。

沈伯允淡淡一笑,他只知道她去了通州,却并不知道她去汉浦的事情。他也有些想不通,在这个关节上,桂军发兵确实蹊跷。

本来他也不能确定婉初的打算,还是亲自带了援兵到了通州附近。听了董复城军报,才知道桂军把马占觉给围住了。两军对峙了良久,通城都空了。沈伯允找人偷偷放了枪,双方都以为打起来了,于是真就拼上火了。趁桂军无暇,他便又遣军队吞了桂军的通城。

马占觉几乎全军覆没,桂军也没讨着好,损失了一两千的士兵。

虽然这回没能让傅婉初点头同意退婚,可总算是有不小的收获。心情也自然不差,脸上笑意也深些。

绣文看他最近心情不错,便小心地问他:“大爷,娘家里来信说唐家祠堂修葺好了,让我们都回去看看。正好堂哥要回去,你看我能不能跟着一同回趟娘家?”

沈伯允点点头。

婉初却想起什么似的,抬眼瞧了瞧她。绣文是个丰腴的少妇,杏仁眼,说不上容色出众,却也有一番妩媚的姿态。沈伯允点头同意后,她眼光里冒出的欣喜突然让婉初想起了那天在荣家小凉亭里看见的事情。

想着人人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人人都有秘密。自己的这个秘密,又会带给自己怎样的人生?

凤竹见婉初从通州回来就有点魂不守舍,怕她是受了惊吓,便有心拉她出去散散心。婉初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就随她去街上逛逛。

已然春到浓时,丽日烘得人间草木皆有了微醺。婉初和凤竹去戏院看了场喜剧电影《掷果缘》,凤竹看到郑木匠向祝小姐求婚时候的台词“你可以和我结婚吗?”时惊得低呼一声:“呀,现如今的戏真是越发不能看了!”

婉初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看着小木匠求娶恋人的信心和努力,没来由地觉得心底发凉。皆大欢喜的,从来都在戏里。

从戏院出来,路过四通书局,婉初见书局门口挂着新书招牌,便来了兴趣,携着凤竹一同进去瞧瞧。

书局老板本在柜台后,见她进来,记得是那日荣逸泽带过来的小姐,忙殷勤地叫了声“傅小姐”。

婉初却讶异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点头笑了笑。

“怎么一本都没有卖掉吗?您得在门口给我打个招牌、做个广告!”一个娇亮亮的女孩子的声音响起。

婉初这才注意到书局里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小姐,穿着米黄色格子西裤,胸前簇着荷叶边的白衬衣。衬衣都收在了裤子里,腰上围着一条漆皮小皮带。这样装扮,简单利落里又带着女性的妩媚。

老板听她问起,忙说:“姑奶奶,您这书哪里有书店敢卖?我可是撑着大胆才放在局子里卖的。”

“凭什么不许卖我的书?”女孩子声调又高了几分。

“文化局那边最近查得厉害,查了大批‘有伤风化’的书。您这书,看着也危险,所以同行的书店都不敢收。”

“我这算得了什么有伤风化?不过为妇女发声,说说被压迫的事实。”女孩子极是不服气。

婉初听她这么说,却好奇了。总是看书,但从来没遇到过一个作者。她对这些人心里存着敬畏,看她年纪这样轻,却已经成过书,不禁来了兴致,便说:“老板,请给我一本这位小姐的书。”

方岚这才注意到身后站着一位小姐,双眸盈亮,似含着愁怨,又有些决绝的倔强,五官小巧端正。再看她衣饰穿着很是传统旧式,仿佛深宅里藏着的兰花,又如秋塘残荷里浓墨勾画的一朵白莲。她往来的都是些新派的女学生和世家小姐,这样婉约的女郎倒是头回遇到。

老板只好从书架的角落里抽出一本书来,双手奉上给她。

看到书名,婉初的脸热了热,《男欢女爱》,作者是狂语子。即便如此,婉初仍然大方地翻了翻,快速地浏览几页。

“小姐的见解真是独到,文笔也老到。老板给我包一下吧。”婉初抬头看见方岚在看她,莞尔一笑,“不知道作者先生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方岚爽落一笑:“寻常小姐见了这个书名,怕是翻都不敢翻的。小姐真是有胆识!”拿起笔,在扉页上停了停,落下笔时,婉初看到她写了“方岚”两个字。

“这回我可是签的我的真名字。”方岚俏皮地说。

婉初却笑了:“方小姐这书,若改个《妇女指南》或者《妇女良友》之类的名字,怕是会大卖呢。‘狂语子’若是以后成了大家,签名书价自是水涨船高。可我拿着方小姐本名的签名,回头指不定让人说是冒充作者的签名,岂不是亏煞我了?”

方岚见她双眸蕴着笑意,只觉得那笑像春风吹过,有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她又想了想,要了婉初的名字,在扉页上又写了一排小字:“狂语子方岚,赠予傅婉初小姐。”

婉初笑着谢了她,让凤竹付书费给老板。可方岚说什么都不要她的书费,婉初也不再推托。

凤竹替她拿着书,看天色不早,婉初就要告辞。方岚却叫住她,熟不拘礼地叫了她的名:“婉初,过两天京州大学里有一堂苏清元先生的讲座,你要不要来听?”

苏清元是眼下出了名的女权领袖、新女性代表。

婉初却有些抱歉地笑笑:“我不是京州大学的学生。”

“别的学校也没有关系。”

“可我也不是别的学校的学生。”婉初抱歉道。

“没关系,只要是女性都欢迎来的。”方岚怕她不去,找老板要了纸,留了自己的电话,“你若想来,给我打电话,我在门口等你,咱们一起去。”

婉初接了她的电话,谢了她的好意,和凤竹迈出书局。

刚出门,就见荣逸泽从车里下来,见着她诧然道:“傅小姐,这么巧?”

婉初见着他却有些心虚,心下讪讪,怕他问起通州的事情,稍稍打了招呼,急匆匆地便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