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也从书局里出来,看见荣逸泽,跳着挽上荣逸泽的胳膊,兴奋地说:“三哥,你认识傅小姐?”

荣逸泽看她们好像熟络的样子:“怎么你们认识?”

方岚却是一脸兴奋:“我也是刚认识婉初的,不过我们一见如故。三哥,你知道吗,刚才婉初买了我一本书,她可是我第一个读者!”

荣逸泽眉头挑了挑,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你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书,怎么好意思污了傅小姐的眼。当心让你父亲知道,全给你烧了。”

“你不说,谁知道?再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印书的钱可是你给的!”方岚调皮地眨眨眼。

“若不是我出钱给你印书,就你这水平,哪有书局肯给你付印?过河拆桥的丫头,这会儿还在这里讹我。以后有事可别来求我。”荣逸泽佯装生气。

方岚讨好地摇摇他的胳膊:“好好,是我不好。你就是偏心,对别的小姐不知道多热情,偏对我这样刻薄。上回我订的衣服也不知道被你送给谁家的小姐了!”

婉初见他两人说得亲热,正准备离开,听她这样一说才想起来当初是自己穿了人家的衣裳去,心下歉歉。本想向她说明,却瞥见荣逸泽微微摇了摇头,仿佛洞悉了她的企图一般。

婉初唇角翕动了几次,终是抿住,躲过他的视线望向别处。

方岚脱了荣逸泽的胳膊上来拉她的手:“婉初,既然大家是熟人,不如一起吃东西去。我这个表哥最是知道哪里有好吃好玩的。”

婉初这才知道,方岚的母亲是荣逸泽的嫡亲小姨。婉初想推辞,耐不过方岚的热情,只好一同去。差了凤竹回家通报,说晚些回去。

方岚吵着吃大菜,荣逸泽载着两人在城中转了一圈,到了地方才发现是间法国餐馆。

翻着菜单,方岚嘟着嘴:“你知道我不爱吃西餐,也不想来某人家的馆子。你是不是跟他通了气合起伙来骗我?”

“我保证没有,保证你今天遇不到那人。你要请傅小姐吃饭,当然要照顾客人的口味了。傅小姐是在法国长大的。”荣逸泽笑了笑。

方岚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婉初,小心说:“真的吗?婉初,你可真不像留洋回来的小姐。我看着你,倒觉得你好像王府深宅闺阁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你还真有眼光。傅小姐的父亲可就是前朝德清王爷。”

方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为前朝的皇亲国戚们都去海外或者北地了。”

婉初淡淡一笑:“前些年回国奔丧,就留在京州了。”

“我也想去法国留学,可是父亲说什么都不肯!你不知道我多想去le Pantheon看看穹顶上的壁画,膜拜一下我的偶像雨果、伏尔泰,还要去Ave des Champs-Elysees逛逛,对了对了,还有要去卢瓦河看古堡……”

方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时不时地问问婉初海外的风情或者跟荣逸泽斗斗嘴,婉初含着笑静静地听着,或者耐心地解释。

其间方岚去了洗手间,荣逸泽才长嘘一口气:“终于安静了。人说一个女人是五百只鸭子,我看她一个人就是一千只鸭子了,她这一走,倒像是鸭子全变成烤鸭了,现在咱们正好可以享用美食了。”

婉初扑哧一笑,眉眼全是殷殷的笑意。

荣逸泽看得呆了呆,下意识便正色道:“看到你安全回来,我也放下心了。”

婉初的笑渐渐从温暖凉了下来,神情萧索:“三公子这么帮忙,婉初还没有谢过。”

“你若能当我是朋友,这个‘谢’字大可以免了。”荣逸泽笑道。

朋友?她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朋友呢?

幼年时,父亲总说,这世上唯有金银是真正的朋友,明明白白,一是一、二是二,不欺你,不骗你。你深陷困苦时它救你,你悲伤时能用它买醉,你孤单时能用它买热闹。

那时候,她总不信,觉得父亲在商场上浸淫久了,就这样浑身的铜臭。待到母亲被弃,她们母女俩远走天涯,看着母亲日日愁肠,脾气愈加暴躁,可尽管如此,她们生活却是不愁的,她才开始有些明白父亲的道理。

可她又觉得,母亲有这么多的钱又怎样?她不快活。母亲的这不快活一直捆着她,让她的整个少女时代也跟着不快活。

她只觉得,母亲遇人不淑,父亲并不是她的良人。她想知道沈仲凌是不是她的良人,于是才借口守孝,细细观察了他两年。她以为她这一生是遇对了人的,涵雅温和,克己守礼。她想,等到他们结成连理以后,便拥着这些钱,好好生活。

可重逢的喜悦褪去,更多的纠结就涌上心头。怎么跟沈仲凌解释呢?要不要主动解释说明呢?纵然她不在意,当作被恶狗咬了一口,但他又会怎么看她呢?欺骗,她不愿意,可更不愿意背着同情感激过一辈子。

越想越乱,这顿饭婉初后来吃得三心二意。饭后又熬不过方岚的邀请,只好让荣逸泽送她们回家。

荣逸泽先把方岚送回了学校,再绕了道送婉初回家。

荣逸泽看上去今天心情不错,一路上给她说拂城的风貌,怕她回去露出什么端倪。

婉初侧过头去看他,眉目磊落,鼻梁挺直,双目总噙着玩世不恭的淡笑。对面的车灯打过来,印在他的眸子里,熠熠生辉。怎么看都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为什么偏偏跟自己过不去呢?

荣逸泽注意到她在看自己,快速地回视她一眼。婉初又把目光转到前方。

“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他笑问。

“沈伯允许给你了什么,才能劳动三公子殷勤前后?”婉初幽幽地问。

“难道非得得了什么,才能对一个人好?”荣逸泽很不喜欢这种心虚的感觉。虽然他自诩凡事皆不入心,肆意过活,可心里虽然不承认,他还是感觉到自己并不喜欢傅婉初这样看他。她怎么就不能装装傻,坦然地享受别的男人给的殷勤?她才多大,就这样的清冷厌世?

婉初却是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只有通透的凄清:“三公子,我虽然一介女流,没什么见识,却不傻。论身家,我家道零落;论学识,我除了会些法文,连大学都没上过;论相貌,三公子身边自有倾国佳人。哪里值得三公子另眼相待?世上的事情无非交易,有用情换利益的,有用利益换情的。三公子是哪一种呢?”

“我若说哪种都不是,仅仅为了你,你信吗?”荣逸泽说过那么多的哄女孩子的谎话,这一句没来由地忐忑。

或许多年后,他才会想起来,这一生中说过的那么多的真真假假的话,没哪句有这么真诚。可没人相信,连此刻的自己也不相信。

婉初又笑了笑:“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是从前我母亲说父亲的话,现在送给三公子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我在你心里,竟是这样的。”荣逸泽无奈地笑了笑。还有他自己都没觉察的失落。

“其实,你在我心里更像我的父亲。虽然我从没见过父亲年轻的时候,他生我那年都四十有三了。可我总觉得,他年轻那会儿,也就是三公子这样的……婉初已然是身世伶仃,漂萍乱世,只希望三公子还是收手放过我吧。”

荣逸泽被她说中,虽然事实如此,可心里却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出一点点的气闷。他以为,这世上的女子都是他说什么她就应该信什么,或者有人献殷勤,她多少心里也是有欢喜的。可她偏偏一副懒散的模样,似乎连周旋都不愿意。

“婉初,你总该相信,这世界上还是有不计算回报的真情在的。”荣逸泽说出这句话,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东西,凭什么让她相信?可看到她毅然决然地拿着派司登上通州的火车的时候,他真的有些相信。

他甚至都没觉察到自己有时候是羡慕沈仲凌的,竟然有人会那样爱着一个人。白玉致笑他不懂女人的心,笑他不懂人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他想,若有那么一天,他爱上什么人,定然不会让她为他赴死,而要掬在手里妥妥地收藏,免她惊、免她伤、免她颠沛流离、免她满腹愁肠。

婉初沉默了半晌才又是淡然一笑:“但愿。”

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她记得小时候同沈仲凌去参加人家的喜宴。那时候沈仲凌抓了一把果子,塞到她手里,婉初一边吃,一边指着一个红帖子问他:“那帖子上写的是什么?”

沈仲凌长她几岁,识的字比她多。看了一眼那些字,红着脸把那首词念了一遍:“紫陌风光好,绣阁绮罗香。相将人月圆夜,早庆贺新郎。先自少年心意,为惜人娇态,久俟愿成双。此夕于飞乐,共学燕归梁。索酒子,迎仙客,醉红妆。诉衷情处,些儿好语意难忘。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行喜长春宅,兰玉满庭芳。”

婉初笑得没心没肺的:“写得好像很吉祥似的。我嫁人的时候,你也写这个给我可好?”

他红着脸点点头。

她没料到,他是写过给她的,但她永远也收不到了。

婉初回到沈家的时候从前厅经过,看到沈伯允和沈仲凌坐在一处喝茶。沈仲凌看到她,站起来,走了两步,想起沈伯允还在这里,便停住,微笑着叫了一句:“婉初。”

沈伯允吹了吹漂在碗口边的茶,喝了一口,笑着说:“回来了?吃得怎么样?三公子怎么没进来坐坐?”

沈仲凌的脸色变了变,却仍旧带着微笑。

婉初婉婉道:“三公子还要送表小姐回家,就先走了。”然后淡淡地瞧着沈伯允。原来谎话说起来确实比真话容易得多。

这一次挡了沈伯允回去,下一次呢?保不定又兵行险招,又怎么逼迫?只这一次,她已然受足了内伤。

沈伯允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你们说说体己话吧。董复城又送来一摞军务,都等着我批。我先回去了。”说完转着轮椅往外走。

沈仲凌见到婉初,本想好好跟她说说话,可听见沈伯允的话,便有些为难。

婉初看他脸色犹疑,心底越发沉凉,便说:“仲凌你去帮大爷处理军务吧,正好我也累了,先回房了。”

沈仲凌听她解围,释然地笑了笑,没发声,口型说了两个字——“等我”。

凤竹给婉初放好了洗澡水,退了出去。婉初坐进去,温热的水包裹着她,有些发烫。烫得她的皮肤都泛着红。一低头看见胸前快要消失的浅粉色的痕迹,那日种种瞬间电闪一般在脑海中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