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逸泽一身黑色西服,前襟别着一朵白色的花。上了香,鞠了躬,受了他两人的谢礼。看他两人并肩而跪的样子,心里止不住地轻蔑。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

出了灵堂,在沈家转了一圈,荣逸泽就转到了沈伯允的院子里。

沈伯允因父亲的过世心伤郁结,腿疾又犯了,这时正躺在床上。

荣逸泽敲门进去,在他床边方凳上坐下,开门见山就说:“婉初可能被凌少藏起来了,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如果被梁家发现你弟弟金屋藏娇了,结果可不好说了。”

沈伯允苦笑道:“我也在找,可惜现在还没头绪。我们再分头找找。”稍顿了顿,说,“他们在南来的火车上发现了一车厢的军火。这厢铁皮,走的可是你正兴兄弟行的货单。”

“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情,劳烦大爷知会一声。我这可是要赶着出货的,谁知道被凌少给压住了。我只是个商人,只管赚钱,那些江山地盘,我并不稀罕。”荣逸泽抽了一支烟卷出来,想起他是个病人,便没有点燃。

“我会知会下面的人尽早放行。”沈伯允掩口咳嗽了几声。

“凌少应该不知道是我的东西吧?”

“你放心,我沈伯允是有诚信的人。知道北地第二大商贸行的老板就是你荣三公子的人,也就我一个。三公子如此信任,我也不会让你失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沈某是不会做的。不过,我看唐浩成似乎有些怀疑了,据说在到处打听你。”随即又释然地笑了笑,“让他去查。谅他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放浪形骸的荣三公子会是背后的老板。我这个老同学这几年越发不把京州军放在眼里了,你猜他背地里投了谁?”

荣逸泽沉吟半晌:“这个难说。唐浩成出了名的狡猾。若是他勾搭了定军……我看京州军和定军迟早一战啊。”

沈伯允长呼一口气:“这个是最坏的境况了。定军背后有东洋人支持……”说到这里他一阵忧虑。

荣逸泽只好笑了笑,安慰他道:“这个目前倒不是最难的事情。凌少现在对我可是成见颇深,有些事情全要仰仗伯允兄出面了。我们尽快找到婉初,这个关口,梁沈联手是重中之重。”

沈伯允点点头。两人又聊了几句,荣逸泽不想在这里耽搁太久,便告辞出来了。

出了院门,看见一身麻布孝服的亚修捧着药过来,便笑着说:“亚修这么乖。”

亚修恭敬地叫了一声“三叔”。荣逸泽抬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都这么大了。”又看见他双目黑亮,不由得说了一句,“长得真像你爹。”然后就离开了。

亚修有点摸不着头脑,像爹吗?我又不是亲生的,怎么会像爹?

第八章 一种烟波各自愁

好容易熬过了雨季,陶馆山的半山总是浮着云,厚厚重重,迷蒙不散,很有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婉初也不知道在这里住了多久,沈仲凌一次都没来过。

她知道门是锁着的,也无力挣扎。想着他消了气,自然就会放了自己。她每天依着窗看窗外,风送云来,又卷云而去,每片云都似曾相识,又似不识。

最近婉初总是想起王府的那棵槐花树,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可这句话的后面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丁妈每天给她送饭,她都只随便吃几口。有时候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都觉得茫然,有孩子了吗?真是安静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不是没想过当母亲的,原来觉得她的一生就该是嫁给沈仲凌,为他生几个孩子,在家里相夫教子。

每天所愁的就是今天要换什么菜色,要添什么四季衣衫,找个什么样的教习。最差的打算就是外头有了桃花绯闻,她也要嗔怪着耍耍小姐脾气。能想象的就也只到这里了。只没料到人生跟她想象的是天壤之别。

这个孩子,怕是沈仲凌也容不下你了吧。可怜你投错了人家,是个没人期待的。

浑浑噩噩又过了几日,沈仲凌终是来了。他在她房前徘徊良久,最后打开门进去。

婉初穿着睡衣,坐在桌前乱画。听到开门声,她以为是丁妈送饭来,便说:“丁妈,给我添杯热水。”举着杯子,一回头看见他,脸色沉重,胳膊上缠着黑纱。她心里就是一凉,缓缓站起来,呆呆地望着他。

“父亲,过去了。”沈仲凌声音很淡。

婉初手里的杯子抖了一下,洒出来一些,在桌面上形成一面小小的镜子,照见她苍白的脸。

现在,他们的婚约彻底地烟消云散了吧。

“婉初,告诉我,孩子是谁的?”他总是想知道。

婉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仲凌?”

他总是不相信婉初是那样的人,他觉得她苍白的笑容下一定有巨大的委屈。哪怕他现在心里也藏着巨大的委屈,可他怕错怪了她。

而婉初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回不去了傅婉初,你们终究是回不去了,也不可能有未来。他如此按捺委屈和愤怒地问你,不过是他心底对你还是爱着的。既然知道他爱着,就够了,她不要他背着她的债苟延残喘地过活。

“去把这个孩子打掉,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你要的不就是名分吗。我现在给不了你,我总会给你的。”这些话沈仲凌想了又想左右徘徊,他觉得他非得说给她听。这不是一时的冲动,是他的真心所想。

那天梁莹莹陪他跪着谢礼,到后来她起来都得人扶着。跪了半日,脸上也是些许的苍白,头上冒着细密的汗。他不是不感动的。可他心里却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虽然是感动,可他心里想着陪自己跪着的应该是傅婉初才对。若是婉初陪着他,他早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可他竟然麻木地由着梁莹莹跪着,不过是不爱惜她而已。

这样的话,婉初不是不动心的,可他们都已经这样了。她的不贞早晚会像一根刺刺在两个人心上,血流不止,最后血尽人亡。

这些日子她被锁在这里,她知道,如果答应他,这就是她的未来。天天盼、日日盼,在盼望里消灭青春,在盼望里滋生怨气。

那把锁现在锁的不过是这个屋子,可如果她答应了他,那么会有那么一把锁一直锁着她,天大地大却无处可去,才真正失了心的自由。然后呢,就会如同母亲一样,由爱生恨,郁郁寡欢忧愁不可终日。

那不是她想过的日子,也是她最不能选择的路。

“仲凌,就这样算了,让我走吧。”

沈仲凌却是愤怒了,他以为他的委曲求全怎么样都能让她感动的。“我知道,这孩子是荣三的,你早就不爱我了,你爱上他了是不是?不然以你的性子,你不愿意没名没分跟我在一起,却愿意没名没分地给他生孩子?傅婉初,我怎么会相信你还爱我呢!

“我在通州城的时候每天给你写信,你一封都没回,我那样表白等着你说声‘愿意’,你都没回答。我早该知道,你早就不爱我了。什么名分,不过就是你的借口。你不如就痛痛快快说一声,你不爱我了,还让我来得痛快!”

信?哪里来的信呢?她又看到什么信了呢?不过是有人阻挠而已。婉初无奈地笑了又笑。那我就手起刀落,让感情断了吧。

“好吧,我不爱你了,沈仲凌,放我走吧。”

沈仲凌三两步冲过来,捏住她肩膀:“傅婉初,你好狠的心!你想走?你休想!你记得我小时候说过什么,你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不会放你去荣三那里的,我不会眼睁睁地看你们双宿双飞的!”

婉初咬着下唇,把一肚子的话牢牢地闭在心里。眼泪委屈地往上翻,看着他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觉得心如刀割,把头转过一边。

那时候觉得这话多甜蜜,小小青葱一样的少年,把她护在身后,对着一群打她主意的小混子说:“傅婉初生是沈仲凌的人,死是沈仲凌的鬼。你们就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她也牢牢记着。

那时候的两小无猜无关乎爱情,却有心灵的震动。

“你不去医院,我去给你配好药送过来。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不会让你如愿以偿的。这孩子我也不会让他活下来!”沈仲凌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把房间里的东西砸了一个遍。

婉初只是蜷缩在床上,看着他发泄着心里的怒气。她脸上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

第二天丁妈果然端了一碗药过来:“小姐,这是少爷交代给你的补药。”

补药吗?婉初苦笑着看着黑黢黢的汤水,放到唇边,停了停,太烫了。“丁妈,药太烫了,我回头就喝。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丁妈并不知道这里头的情况,心里也不明白这样温婉的小姐,为什么要关到屋子里去。听她那样说,忙点头说好。转身正要锁门出去,婉初又叫住她。

“丁妈,给我带些报纸看看吧,你看我哪里也不能去,闷得慌。”

丁妈看婉初不闹也不叫,给什么吃什么,却一天一天憔悴,这模样看着就让人心疼。她说话轻声细语的,娇弱弱的,让她心里都忍不住泛出怜悯,觉得沈仲凌把这样的小姐关在屋子里真是可怜。更何况他也没说过不能看报纸,于是心一软,就拿了些旧报纸进来。

她把报纸放在桌子上:“小姐你要是看完了,就叫我,我再给你换新的。”

婉初微笑着谢过她,丁妈转身出去又把门锁上。

婉初失神地发了一会儿呆,桌子上是打胎药和报纸。她坐过去,药已经没那么烫了。端起来,鼻子里就冲进一股浓浓的药味,让她心里一阵恶心。屏住呼吸,喝了一口。

可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只好又放在一边。随手翻了翻报纸,翻了几页就看到那些照片和报道。

婉初的手抖了又抖,看了看日期,那已经是前一阵子的事情了。他们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夫妻,还装模作样地要和自己在一起吗?

婉初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到厕所里狠狠吐了又吐。她摸了摸肚子:你也不想死吗?可是我却找不到让你活下去的理由。

婉初回到桌子边把报纸看了又看,最后合上。就算我死,也不能不明不白地老死在这里。我的身体,也由不得别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