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把药通通倒进了抽水马桶里。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听不到一丁点的声音。婉初知道丁妈往常九点多就睡下了。这院子里除了每天清晨有个送菜的农夫,再也没旁人了。

婉初拉开窗子往下看,两层楼。她没有鞋子,鞋子早就被收走了。衣服也就是一件睡衣睡裤而已。她偷偷顺着落水管爬了下去,离地半人高的地方没有落脚的地方,婉初只好闭上眼睛一跳,还是崴了脚。

刺骨地疼,她咬住牙不让呻吟声破口而出。刚才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不小的声音。婉初拖着红肿的脚在花从里躲了一会儿,听听没有别的动静,才大胆地猫着腰走出来。

她不敢走大门,丁嫂的窗户正对着大门,所以在夜里摸索着往后门走。

后门也上了锁。婉初抬头看了看墙,不算太高。围墙边有棵树,婉初就顺着树爬上围墙。她身上的睡衣是柔软宽松的丝绸,往上爬的时候裤管都卷了上去。树枝刮着皮肤破了大大小小的口子,她也顾不得腿上的那些疼。

墙那边都是灌木丛,她又闭着眼睛一跳。并不太高,可身上、手上、脚上,全都被割破了小口子。

这时候下腹传来一阵抽搐的疼。婉初弯了弯腰等那疼过去,心里想会不会这孩子要走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我顾不上你了。

过了一会儿,肚子不疼了。婉初忍着脚下一步一疼,分开树木往前走。

婉初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东西南北,只能冲着有灯光的地方走。深夜里更深露重,有些地方潮湿泥泞。光着脚,脚被小树枝扎进了肉里头,她只能停下来,咬着牙把刺进肉里的刺拔出来,带出的血肉她自己都不敢看。

可她的心早就疼得麻木了,脚上反而没那么疼了。

天上有一轮极好的月亮,月亮从树木的罅隙里射下来,一段一段的银白。

本就将生死抛在脑后,婉初开始没那么害怕了。但走得久了,周身孤寂,耳边有猫头鹰凄凉的叫声,有时候林子里会突然惊起一群飞鸟,把她吓得停下脚步。

她不知道自己是往哪个方向去,等到双脚疼得失去了知觉,婉初发现自己好像终于走到了大路上。

可婉初又怕碰上沈仲凌的车,就躲在树的后面。她实在是累了,小心地等,她准备等到天亮的时候再拦辆车下山去。这一晚上,她的精神高度集中,这会儿坐下来休息,那口气便松了下来,头晕力乏地靠在树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婉初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了。

天色蒙蒙地亮起来,婉初被林中晨鸟的叫声叫醒。她头疼欲裂,脚底生疼。低头看了看,脚已经肿起来了。那样细白的双足,如今看起来狼狈得不忍直视。

她等了很久,终于有一辆车从晨雾里驶来,婉初仔细分辨了一下,那不是沈仲凌的车,这才挪到路边使劲地挥手。

白玉致坐在车里,今日莫名地烦躁。

昨天唐浩成下了帖子,请她到陶馆山的小公馆里来赴约会。云雨一番后,突然送了一枚戒指给她,他目光殷切:“人都说京州城里有三憾,第二憾就是玉致不栖。我虽然不是良木,暂时也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在这里住下,一起生个孩子。爱你、宠你,不比妻子少一分。”

白玉致扣上旗袍的扣子,眼中波澜不兴:“大家不过逢场作戏,唐先生何必这样不知情趣?”

“就算你当作戏,我也是心甘情愿。”他话语殷殷。

“唐先生,我今年二十六了,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都在风月场里消磨尽了。更何况,你的小娇妻荣四小姐会同意我嫁过去吗?”

唐浩成拉过她的手:“只要我愿意,没什么不可以。你要是觉得委屈,那么就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给你个正室的名分。若你愿意担几分委屈,就先在我这里做个外室。”

白玉致扑哧一笑,旗袍的扣子还没扣完,又被他一把扯开。她难得点头同意在他这里过夜,唐浩成欢喜得如同得了什么奖。

睡到半夜,手一摸,枕边人却不在了。她抬头看看,门外隐约有灯光。轻手轻脚起来,看他书房的门虚掩着,他正低声跟人讲着电话,她于是靠在门边,细细地听。

隐约听见他要去收购杨兆云的股份。杨兆云手里头有荣家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那语气,似乎是不择手段都要得到手。可没听清楚细节,就听见唐浩成挂了电话出来。

她忙又蹑手蹑脚躺回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地想早点回去告诉荣逸泽。可总不能半夜就跑走,按捺着被搂着过了一夜,大清早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这一夜没睡踏实,上了车心里才安稳些,摇晃里就来了些困意。

开着车,浓雾里看不见路,车开得很慢。突然司机祝全“咦”了一声。

白玉致本来睡得就浅,被他这一叫,就从迷糊中惊醒。

“怎么了?”

祝全说:“我好像看到路边有个人在招手。”

“这么早,在这里?”

“是啊,好像还是位小姐。白姐,我们要不要去看看?”祝全是荣逸泽早年连车带人送给白玉致的,她对下人极好,下人私下里都叫她一声“白姐”。

白玉致本来并不想管闲事,这犹豫间车子就开了老远出去。

婉初看到车没有停下,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路边。

“算了,掉头回去看看吧。”白玉致其实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如果也有那么一个姑娘,如果遇到不一样的人,那么她的人生就是截然不同的吧。

祝全把车又开过去,下车一看,那位小姐已然昏倒。他走过去蹲下来,轻轻拍了拍她:“小姐,小姐。”

婉初迷迷糊糊地哼了哼。

祝全看她虽然样子狼狈,可睡衣料子像是有钱人家的,于是把她脸上的头发拨开,等看清了她的样貌后,大吃了一惊。忙把她抄起来,抱到车上。

“是傅小姐!”祝全对白玉致说。

祝全是曾经替荣逸泽给她送过信的,所以他认得她。

两人看她浑身是伤的样子俱是吓了一跳。有血缓缓顺着她的腿流下来。白玉致突然想起那天沈仲凌说过她是怀了荣逸泽的孩子,更是紧张,催祝全:“快点去医院!”

荣逸泽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婉初已经醒了。她脸上有细碎的伤痕,手臂上也都涂着药膏,一双脚被纱布裹着,一身的雪白。她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到有脚步声,扭头去看他。看见是他,然后再转过来。

荣逸泽在她身边坐定:“怎么闹成这样?你,还好吧?”

这样折腾都能活下来,婉初微微地笑了一笑。仿佛是经历了生死,看万物都是通透、不入眼的笑。

荣逸泽进来之前,白玉致简单地说了说医生的诊断,一些皮外伤,先兆流产,不过孩子还在。

荣逸泽看着她笑得那样凄凉,心里也跟着黯然,斟酌着缓缓地问她:“你怎么打算对这个孩子?”他知道这孩子不是沈仲凌的,他心里也是奇怪,孩子会是谁的?

婉初咬着下唇不言,这于她是个困难的抉择。她以为这样摔摔打打的,这孩子怕是活不下来了。可是居然还在,可见这孩子多么渴望能活下来。

“那么我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你要不要问问他?”荣逸泽小心地问。

婉初只是苦笑不言语,眼眶子红着。

荣逸泽思前想后,前因后果地联系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越发小心地问:“是桂帅?”

婉初摇摇头。

刚问完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答案。想想也应该不是的,桂朝瑞五十多岁,能不能生育本就是问题,他前后有九房姨太太,却只有二太太生养过一个儿子,显然早就是被声色掏空了身子。

“那么,就是齐少了吧。”

婉初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咬着唇不说话,荣逸泽心里就明白了几分。

“婉初,你说人世是不是很多事情冥冥中早就有定数呢?”他觉得命运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杀人一个措手不及。

“我也想知道,如果知道了,以后的路也许走起来就没有那么难了。”婉初笑得更加凄凉。

“齐少也是一表人才……如果你们是真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送你去。”他虽然说得潇洒,声音却带着一点点的犹疑。可看她苦楚的样子,心里头又是希望她快乐的。

婉初摇摇头:“不过是一场交易,孩子不过是意外。他对我并不注意,甚至,我觉得他很恨我。”

荣逸泽看她穿得单薄,拿过来一条毯子给她盖上,斟酌半晌才缓缓地说:“看来你是都不记得他了。”

婉初抬目疑惑地看着他。

“如果我告诉你齐少从前是叫作‘齐劭岩’的,这个名字,你会不会熟悉些?”

“齐劭岩?”婉初想了想,这个名字才从那些不愿意记起的往事里分云拨雾地走出来。

她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是他,难怪他眼神里总带着恨。难怪他说老王爷府里是藏着好昆剧名角的,难怪他爱吃那些满人的小吃,难怪他能叫出她的老姓。

那时候婉初母亲爱上听曲,正是对昆戏入迷得很的时候。父亲便到处搜罗戏子、名角,在王爷府养了一个自家戏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