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父亲在外头听戏的时候,无意中在戏园子里遇上个叫齐素瑾的正旦。素瑾的老姓是“齐佳”,那时候大多的皇族都随逊帝去了北地,留在京州的寥寥可数。这齐佳氏在满人里也是极其尊贵的小姓。父亲看不得这样出身尊贵的女子辗转风尘,便为她千金赎身带回了家。

素瑾来的时候是带着一个男孩子的。府里头都说来了个极漂亮的男孩子,婉初就拉着沈仲凌去看。

花厅里就看见袅袅婷婷的素瑾,她身后藏着一个极其漂亮的男孩。若不注意,说成女孩子都相信。那眉眼骨骼,竟然比他姐姐看着还美些。

问了问年纪,才知道比婉初还小上一岁。

婉初一直是做妹妹的,上面有个长他二十岁甚少见面的大哥,后来又有沈伯允和沈仲凌,婉初都是要叫哥哥的。现在终于来了个比她小些的,她也终于叫了回弟弟、当了回姐姐。

于是婉初跑过去就去拉那个男孩子,让他叫“姐姐”。

素瑾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多,忙惶恐地说:“这怎么使得!”

婉初的父亲却温和地说:“没什么不妥,就叫姐姐吧。”

那时候是没人发现什么不妥的。等到婉初母亲觉察出来的时候,两人却是珠胎暗结了。

劭岩那时候胆子很小的,不爱说话,也不爱跟孩子们凑在一处玩。提到这事的时候,素瑾总是红了眼眶,说是被戏班老板打得多了,怕人。

姐弟俩虽然也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可不是正室生的,母亲去后,在家里也很受了些苦。他们的父亲故去后,主母就把两人赶出了家门,这才漂泊沦落在梨园。

素瑾自己学戏,可不让弟弟学,她觉得自己一个人牺牲就够了。劭岩,那是家里的根,若入了这行,怕是死了也不敢见父亲的。

可在戏园子里白养个孩子,班主自然是冷眼相待,动不动就找借口为难姐弟俩。劭岩聪慧爱学,觉得自己学了戏,便能赚钱养姐姐,于是偷偷跟着学。素瑾知道以后,狠狠打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劭岩便不太说话了。

府里上上下下知道姐弟俩的身世,对姐弟俩都很和善。

沈仲凌不久被送出去念书了,婉初便常常来找劭岩玩。她最喜欢逗他,看他那惊慌又倔强的眼神,就觉得好玩。

劭岩肤色比婉初还白些,在府里头住了些日子,身上、腮上也长了些肉,细白滑嫩的,婉初就常常捏他的脸。劭岩却每次都打掉她的手。

后来婉初常常带来好吃的、好玩的给他,逗他说:“让姐姐捏捏脸,姐姐的好东西都给你。”

劭岩咬了咬唇,却说:“你教我念书,我就让你捏。”两人就这样成交了。

婉初那时候也就念过《诗经》《论语》,便随便找些教他。他学得很是认真,认字也认得快。婉初在地上写她的名字,指给他看:“看,博尔济吉特?婉初,这是我的名字。”后来他逐渐笑得多了,婉初才发现,这孩子笑起来更好看。

有时候两个人躲在花园里捉鸟,可婉初性子急,鸟没到竹箅子下头就开始拉绳子,常常一个下午都捉不到一只鸟。婉初一生气就跺脚,把气都撒到花园里的花上。

劭岩为了哄她,就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说:“姐姐,你别恼,我唱戏给你听。”婉初便喜笑颜开地托着小下巴听他低声唱戏。

姐弟俩在府里头住了半年多,东窗事发了。有老妈子发现素瑾怀孕了,跑去告诉当时已经是当家主母的母亲,母亲自然是怒不可遏。

父亲在娶了母亲前是有过几个姨太太的。一大家子的女人,在一处玩得尽是钩心斗角的游戏。刚开始,母亲不过只是想着简单过过日子。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不被人欺负,母亲也只能反击。后来那几个姨太太都被母亲赶走了。大福晋早早就病逝了,侧福晋身体一直不太好,与世无争的。当家主母的位子就落到了母亲的身上。

当初父亲信誓旦旦,自母亲后再无真爱,再不纳妾。可还是耐不住多情的性子,后来又有了几个红颜知己。刚刚平息了屋外的桃花,他跟素瑾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母亲自然是容不下她,趁父亲出门办货,弄了碗打胎药给她。素瑾只是哭,说愿意离开王府,求母亲给她留下孩子。

家里头闹得鸡飞狗跳的,婉初也是害怕,可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个人躲在门后头偷看。

那时候的劭岩就像个随时要攻击人的小兽一样护在他姐姐身边,一双桃花眼里头尽是防备警惕和愤恨。

婉初怕他挨打,心想着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掺和什么,于是壮着胆子去拉他:“劭岩听话,跟姐姐出去玩。”

可他一张嘴就咬在她手上,婉初疼得直掉眼泪。素瑾忙分开了两人,又不住地磕头,直到额头冒出血来。

最后素瑾写了绝情信给父亲,带着劭岩走了。

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姐弟俩穿的也还是当初来的那件衣服。劭岩这半年来身量都长了,衣服便短了一截。可就是那样,姐弟两人也不带走一件属于傅家的东西。

父亲回来了以后,自然有心腹偷偷告诉他发生的事情。父亲也不敢张扬,但暗地里是去寻过的。

这便是婉初父母感情决裂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时候母亲打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赶走了所有的戏子,订下了船票。所以,婉初一直都觉得这世界上或许还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

“但是,他们又怎么去了汉浦?”婉初问他。

“他们姐弟两个从你家出来后就流落到南边,改名换姓。素瑾改了名字,代念云。代,是她母亲的姓。她为了养家,只得又去唱戏,无意中被桂帅给看上了。桂帅那个人……把她的孩子给糟蹋掉了。素瑾是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是了,念云,婉初父亲叫傅云章。婉初叹了一口气,这世上的女子啊。

“素瑾是个冷傲脾气,对邀宠并不上心,桂帅没多久就腻了她……桂朝瑞这人有个不上台面的癖好……”说到这里顿了顿,“代齐这些年也不知道过的什么日子……弟弟遭罪后,素瑾精神就有些不大对了。”荣逸泽也是跟着感叹一声。

“三公子知道得这样多?”婉初声音里带着疑惑。

“素瑾的医生就是方岚的哥哥,是我的表兄。从前听他断断续续地说起过,但没说是谁。后来我才弄清楚这么个前因后果。要不是看你这状况,我本来也不想说给你,徒然增加你的伤心事……”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

婉初是恨代齐的,可从头再看去,也不知道该恨谁去了。怪只怪浮世里挣扎,躲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他,现在怎么样?”

“外头的传言是损了一两千的兵,丢了五座城,又不肯低头,领了一百军棍,被桂帅关在邢台监狱里。实际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他这一场交易,未免太蚀本。说来说去,竟然是她家欠了他的。那样日月光华的人物,竟有这样不堪的过往。

“竟然是傅家欠了他的……”婉初喃喃地说。

如果当初母亲能容他姐弟,那么论辈分,她还要叫他一声“小舅舅”。如果当初母亲不去国离家,她也许早就跟沈仲凌结了婚。可她自己都做不到跟人分享一个丈夫,母亲又怎么能在再三受伤的情况下容纳别人?

荣逸泽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安慰她道:“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说得清楚呢?不过就是你情我愿罢了,你也不用太难过。”

良久,婉初才勉强挤了个笑,声音却是凄清又坚定:“三公子,你可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第九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

邢台监狱里,代齐坐在铺满干草的“床上”,望着小小窗口透过来的光发呆。这时候是早晨,可能外面还有些风。代齐似乎闻到一些新鲜而潮湿的空气。

这么新鲜的空气,在这个监狱里实在难得。他总是爱干净的人,仿佛等一会儿别人都醒了,那些空气被别人吸走又从肮脏的鼻孔中呼出来,就不再干净了。他多喜欢干净的感觉。

所以每天他都会醒得最早,就是要多一些时间去呼吸那些干净的空气。

慢慢地,周围开始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些声音渐渐大起来,然后每个声音清晰地交汇在一起。打哈欠、拍栏杆、叫嚷、尿尿……各种声音开始如潮水一样往上涌,一直涌到他脑子发疼。

他停止发呆,对着监狱的泥墙用手指在上面写着什么。

齐劭岩,那尊贵的姓氏和纯洁的名字都是他的曾经。“谦姿光且劭”,那是他名字的由来。而“代齐”这两个字,不过就是耻辱的代名词。劭岩,早就死在离开傅家的那一天。而代齐,却要在这肮脏的世间苟活。

然后他又把刻好的字用手指抠掉,又重新挖出几个字:博尔济吉特?婉初。

那曾经是他生的希望。自打他成了人人口里的“玩物”后,他一腔的仇恨,都随着这个名字茁壮成长。在他看来,这个名字就是他人生美好的终结者。他恨她的母亲,转而恨起她。哪怕婉初留给他的回忆都是些小小的美好,那些美好是弥足珍贵又求而不得的,于是他更恨起来。

而如今,当他目睹了她的落魄狼狈,当他亲手摧残了她的纯净美好,他却觉得人生也不见得有多快活。他心里巨大地空虚着,他需要一个地方盛放他的迷茫。

接着,他把那个名字又抠掉。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个监狱里多久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发呆,就是在墙上用手指写字。右手食指挖出血来了,就换左手;左手流血了,就换右手。那些刚结痂的伤口一碰又流血了,他也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疼,于他早都算不得什么了。

有狱卒扔了一盘饭在栏杆外:“吃饭了!你们这些囚犯倒是快活,睁开眼睛就有饭吃,吃饱了睡觉,睡饱了吃饭。爷爷还得伺候你们。”

狱卒骂骂咧咧地在每个牢房前丢下发了馊的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