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却因为这周身的冷鸷越发敬怕他,他心里觉得好笑,他有什么可怕的?

看到桂少爷,却觉得自己连他都不如。不管他们落在外人眼里,是嘲笑、是讥讽或是觉得韵事一桩也好,好歹他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人,让他牵挂、被他牵挂,是不寂寞的。

他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爱也没了,恨也没了。往事是被他埋藏的空白,未来也是一片白茫茫看不清的空白,那空白都成了寂寞。看什么都是恹恹的,是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的无边寂寞。

他有时候会想起傅婉初,想起她小时候的一颦一笑、一乖一嗔。本来都遥不可及了,可因为遥远却越加美好起来,一想起来都能让他脸上情不自禁地浮出笑意来。

到更深露重的时分,仿佛是“罗帷舒卷,似有人开”。他又想起那夜的疯狂和荒唐,他迄今为止最亲密的一个人,如今在何方呢?那一段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却全变成“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沈仲凌大婚的时候有人送过帖子来,他看着那帖子上的名字也是觉得难以名状的古怪。他们不是情深似海愧鹡鸰吗,怎么到头来也是劳燕南北各自飞了呢?

却又觉得那样也不错,爱固然甜蜜,恨的纠缠也总强过空白。他也想寻那么一个人,让他爱,或是让他恨;爱他,或者恨他。可他等到浮生流转,才发现“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那个人终是不见了。

落地大钟敲了十下,唐浩成这才抬头看了看时间。合上钢笔,叫了秘书小赵,问他:“白小姐生日要到了,我让你买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小赵忙笑着说:“东西都备好了。新进的火钻,个头大、切工好、成色好,光是配套的托子都花了一千。市面上,怕再难找到更好的了。这下白小姐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呢。”

唐浩成也跟着笑了笑,希望吧,他总是希望她能笑的。不是敷衍的笑,不是卖弄的笑,而是真正的、从心底里发出的快乐的笑。上回送的求婚戒指,她是一点没放在眼里。他自然知道什么样的东西都难以入她的眼的。可心里只怕东西不够好,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把对另一个人的愧疚都补偿给她了。可心里,又极快地否认了这种想法。

他记得头一回遇到白玉致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就是京州城里的第一美人。

他偶尔也去交际,谨小慎微地多年过活,对女人向来都是避之不及的。他记得那是几年前陪太太荣幼萱,七月十五中元节在西山公园放河灯的事情。

每年的这天,荣幼萱都会折上十五只莲花灯。她说二哥十五岁头上意外夭折,家里谁也不愿意提起这件事情来。幼萱自小跟二哥关系最好,别人不去,她自是要给二哥祈福的。二哥从小就是被人称作“神童”的,博闻强识,国文、外文、算术样样都是颖悟绝人,人人都说二哥是荣家的栋梁,谁知道会遭了那样的大难。

唐浩成在不远处抽着烟,看着那十五盏灯划向河流的那头。往事种种难言,也不过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冤难有头、债难寻主。

他靠在树下吸了一阵烟,一转身的工夫,就碰上一个人。待稍稍分开后,才发现是位年轻的小姐。那小姐忙说了几句“对不住、对不住”,然后继续在草里寻着什么。

唐浩成看她穿着湖蓝色的棉布旗袍,扎着一条黝黑的辫子。许是有些着急,丰泽的脸蛋儿透着红。他见过的美女无计,可这个眉头轻蹙、目光里容不得人的模样就那样肆无忌惮地闯进他的心里。他是隐约在那脸上看到一个人的,可又明明是两个人。

他颇有意味地看了半天,那小姐只是躬着身子在草地里找东西,碰上草深些的地方,就用脚拨一拨。她脚上是一双普通的黑色皮鞋,里头套上一双白色的短袜子,在这夜里分外耀目。

“小姐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帮忙?”唐浩成没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

那小姐摇摇头,却没停下来,脸上是倔强的不认命似的表情。

夜色昏暗,湖里的点点灯光印在她的眸子里,闪亮动人。人都说月下美人灯下玉,果然是别有一番风味。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就晃动起来。可也不想唐突了她,便静静地立在那里。

未几,女郎终于从地上捡起个东西,放在手里,倏地就放出一张笑脸来。便如霜岩雪壁上怒放的千树梅花,唐浩成觉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也不过如此了。

他仔细一看,不过是根普通的缀着一只玉珠子的链子。那女郎找到东西后,便到河边放了两盏灯。过了一会儿,有个年轻的男人过来,叫了她一声“小姐,该回了”,女郎便走了。

唐浩成走到河边看那两盏灯,上面写着“家严白建鹏,家慈白李氏,梅湘上”。他便想这女郎原是父母双亡的。可还是有人伺候的,那么应该家庭还算不错。

“白梅湘”三个字,就印在他的脑子里头了。辗转打听,也没人听说过谁认识这么一户姓白的人家。

后来在跟几个总长的牌局上,却意外地遇着了。那会儿的白玉致穿着紧身的月白纱旗袍,曲线玲珑。她很会打牌,手气也极好。她的话不多,偶尔和了牌,便妖娆掩唇一笑。

可他看在眼里,怎么都觉不出高兴来。他觉得她真正的开心,就是河边捡到链子的模样。这样金粉裹身的白玉致是他不熟悉的。

白玉致显然没认出他来。他坐她上手,有意无意地就喂牌给她。她显然是感觉到了,偷眼瞧着他,送了一个感激的笑。也就是一瞬。她是很吝啬她的美的。

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是疯了,跟着那些纨绔子弟、风流的官宦一同去捧她的场。常常他下了几回帖子,她只赴约一场。他觉得就算她坠了风尘,可还是高高在上的。他记得他头一回请她去陶馆山的别墅里头,还是她先自脱了个精光。他不是没想过一夜风流、一亲芳泽的,可总觉得和她一处喝喝茶、吃吃饭、看看戏就好,这一层也只是脑子里随便一闪而过的。

他窘迫地给她裹上毯子:“白小姐,你别这样。”

白玉致却是把毯子又拉了下来,笑着问他:“唐先生这是嫌弃我脏吗?”笑容里头透着骨头里来的凉意。

他一把就将她抱上床去,他只觉得自己是不配的,那样销魂的身体,还有那张脸后头模糊的人影。

他不常找她,却总是按时送钱和礼物去,他怕她委屈了自己,委身到不愿意的人身上。一来二去的,就是这许多年。他仔细想了想,这好像是他给她过的第五个生日了。

而白玉致却是跟他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偶尔她也会想,若她当年遇着的人是他而不是荣逸泽,那么会不会又是一番境遇?

可她这么多年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殷勤呵护,也只是一点点的感动而已。他是她的猎物,她接近他不过是因为荣逸泽的交代。而他对自己是怎么样的,也许不过就是猎艳而已,和京州城里那些对自己一掷千金的恩客没有什么不同。他那样长情,不过因为自己没有被他驯服,不过就是这张脸有几分像一个人而已。男女追逐的游戏,她是明白的,你越不拿他当回事,他越当你是回事。

老宋这时候风尘仆仆地进来,听了两人的谈话,眉头轻轻地皱着。见小赵出去了,方才缓缓说:“浩成,那个白小姐,我看你还是少打些交道。让四小姐知道了不好。何况,白小姐和三公子是有些交情的。”

唐浩成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城里的漂亮姑娘哪个跟老三没有交情?宋叔,这是我的私事。”然后缓了口气道,“您去见陈奉南了吗?他怎么说?”

“刚从督军府里回来,你也知道,陈奉南空有个督军的名头。京州军的军事财务,那都是在沈家兄弟手上的。沈伯允把南边的商线交给了正兴兄弟行,咱们这半年可亏了不少。”

唐浩成道:“我这个老同学早就跟我明里暗里交恶了。正兴兄弟行……有点意思。到现在都不知道谁是背后的老板?”

老宋摇摇头。

唐浩成笑了笑:“无妨,随他去吧。我看他还能在京州城里翻了天不成?”

老宋看他的脸上有些许的张狂,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他自年轻的时候就跟着唐浩成的父亲从商、打拼,浩成的父亲温和敦厚,所以最后才着了人的道,自己落得跳楼而终。唐浩成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狠辣果决。可近几年,荣家的生意都到了他手上后,多多少少刚愎自用了些。

唐浩成看老宋眉宇里头仍旧一片担忧的神色,便宽慰他道:“要是老二还活着,或许我还会担心。可看看眼下荣家还有谁?除了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玩女人的老三,他能成什么气候?其他的对手,也没什么可怕。做生意不过图个‘利’字,许给他足够的‘利’,仇敌也能成兄弟的。”

“这商行也就是这些年发家的,自打和沈伯允勾搭上了以后,越发做大了。沈伯允把南边的几条铁路线都跟他合作了。咱们这一车货,我看是有点危险。”老宋眉头依旧没开。

“再危险也得把它弄出来,定州那里急等着用呢,东洋人都不是好对付的啊。再约约看吧,出个大价钱,赶紧出货。实在不行,就抢回来。”

荣逸泽接了谢广卿的电话匆匆拿了衣服,路过婉初的屋子的时候,她还在那里织着绒线衫。看她打了近一个月的毛线,可似乎没什么长进,还是渔网一样歪歪扭扭没了形状。他径直走进去,婉初听到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目光也没从毛线上抬起来,微微笑着道:“今天想好又吃什么奇怪的玩意儿了?”

荣逸泽觉得这话分外的熨帖,好像一个小妻子随意地问自己的丈夫。他也笑着说:“今天不能陪你吃饭了,我得连夜回京州去。”

婉初这才停下手里的活计,望了望外头,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本想说一句“走得这样急?”,最后张开嘴只变成了“嗯,知道了”。

荣逸泽等了等,可发现她并没有更多的表示,心里泛出些小小的失落:“你自己多多注意,不知道几天能回来。”

婉初依旧“嗯”了一声。

荣逸泽套上风衣,刚走到门口,听到婉初强作随意地说了一句:“夜里开车要小心。”

荣逸泽的唇角这才扬了起来,快活地走了。

婉初晚上睡得并不太好。最近肚子总是一阵一阵地发紧。李嫂跟她说这很平常,到了后头就是这样子的。当她又一次醒过来,习惯地就去望着那张贵妃软椅,可今天上头空空的。

她站起来走过去坐下,冰冷的寒气从单薄的睡衣下透过来,心底有一丝小小的难以觉察的失落。她摇摇头,不过是不习惯罢了,她想。然后就回床上躺下睡觉。

梦里头看见荣逸泽一脸是血地站在大门外头,冲她随意地笑着招手。婉初想走过去,可那路明明很近,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却只见他脸上的血一直在流……

婉初猛地一醒,睡意全都没了。

她看看钟,凌晨两点。京州到拂城不过三四小时的车程,按说他应该是到了家的。

婉初走到客厅拿起电话拨了他丹阑街公馆的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婉初的心里更忐忑了。

虽然荣逸泽于她,不过就是萍水相逢的买卖关系。可稀里糊涂的,在这世上,似乎能照顾自己的就剩下他了。婉初明明知道,他既不是可栖身的良枝,也不是溺水后可救命的浮木。

可人的心就算是千疮百孔、就算是百毒不侵,总也是肉长的。他这半年来的无微不至,这半年来的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的殷勤周到,仿佛填了她心里的一处缺。

她心里曾经是有盘算的。她虽然对荣逸泽说不上什么恨,心里却也认定了他是个帮凶。现在这样表面上风和日丽地处在一起,她不过是明白别人能用的东西,也能为自己所用。

她想过,生完孩子后,不管到哪里去,她是必须把树下的金子给带走的。可是,沈家,她怎么回去?她还用什么姿态出现在沈家人面前?想来想去,能帮她的就只有荣逸泽一个。这个忙,似乎他帮得理所应当、名正言顺。

但她又想做得行云流水无半点痕迹,于是她就事事半推半就。她以为,这男女虚与委蛇的游戏,她也玩得来。

可此时当他离开、杳无消息的那一刻,她惊恐地发现他在润物无声般地在钻那处缺口。婉初狠狠地把那处缺口堵住,不让他再进来。但这几秒钟的嘟嘟声,仿佛绝望的喇叭,吵得她脑袋发疼,吹醒了心底的真情实意。

他出什么事情了?他应该早就到了。是不是回了荣宅了……各种各样的好的、坏的想法,在心底翻翻滚滚了好几回。她觉得突然想哭了,她不能想象,如果,如果他出了什么事情,那会怎么样?她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自己是不是入戏太深了。

终于有人接通了电话,听到荣逸泽“喂”的那一声,婉初的眼泪真的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