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嫂看他那落寞模样,便劝解道:“有身子的女人啊,是这样的。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生气,再过一会儿就自怜自艾起来。先生不在的时候,太太那是极其担心的,总去翻那日历牌子。听到门外有汽车喇叭,也是要不住往外看的……”

荣逸泽知道她是好心劝解,也不好再冷面下去,谢了她的好意。这于他无异于一种巨大的挫折,也只能用书上的话安慰自己:“女人是被爱的,不是被了解的。”

原来总是听韩朗在他面前念叨,什么“爱和炭相同,烧起来,得设法叫它冷却。让它任意着,那它就要把一颗心烧焦”,什么“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真诚的爱情永不是走一条平坦的道路的”……

当时他只觉得那是年轻人的苦酸矫情,现在看来,句句说的都是他自己。

晚上他照样在她屋子里睡,心想若是她赶自己,那他也就不赖在那里。可到了晚上,婉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靠在床上打毛线。

婉初最近睡得越发的晚,不声不响地靠在床上打毛线。有时候,他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她还没睡下。

这一天睡到半途又醒过来,看着屋子里还有灯光。他眯着眼睛看了看,婉初依旧是在打毛线,大约是腰累了,便停下来挺了挺腰。

他有心让她休息休息,却瞥见她手里原先那件渔网似的毛衣没了,换成另一件粉蓝色的毛线织成的东西。他便喃喃道:“这么娇嫩的颜色,适合我吗?”

婉初这些日子并不太正经搭理他,他这么说也不过是自言自语。却不想这回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忍回去:“谁说是织给你的了?”

荣逸泽没料到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瞧着她嘴角犹存的笑意,当真是两鬟百万谁论价,一笑千金判是轻。

他这些日子心头的阴霾一下就消失了,便又开心起来。从软椅上起来,趴在她床边一看,那衣服渐渐有了形,是件小孩子的衣服。“织给孩子的?”

婉初的手下停了停:“不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他瞥见床头的笸箩里头已然躺着几件歪歪扭扭的小衣服,有粉有白有蓝。知道她这是知道日子近了,开始舍不得孩子了。可她嘴上不说,全都织进衣服里了。

婉初手里的这一件却是大些,看上去是几岁孩子的衣服。他不忍心她这样自苦,便柔声道:“你若舍不得孩子,便不要送出去。”

婉初摇摇头,心底泛起了一片凄凉。她是爱着孩子的,但不是这孩子,也不该是这孩子。她爱着的孩子不该是这样来的。

可感情,怎么是理智能控制的东西呢?这几个月来,是强压着本然的母爱,强作不理会他每一次的踢动。她知道她对他越是爱,到时候越是舍不得送走。可她不能留下他。若留下来,那自己未来的路更是荆棘丛生。本就是缠绕麻团一样的家仇和恩怨,更是没有理清的尽头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她想给他留下点东西,那东西不能是自己的母爱,便是一件衣服也好的。

“你若信得过我,让我来养他。就算你不认他,你想见他的时候就来见他。这样不好吗?”

婉初还是摇头,摇着摇着竟然把眼泪给勾出来了。本来在孕期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下被他勾起的心事更是让她觉得悲恸,索性丢了毛衣抱着手臂哭了起来。

荣逸泽本意是不想她为难自己,没想到还是把她给闹哭了。这模样,竟比当初沈仲凌订婚的那天看着还要伤心。

他此时是做不到冷眼旁观的,于是手忙脚乱地给她递帕子擦眼:“不留就不留,你别哭啊。要不,送到我大姐那里去,她孩子多,养孩子有经验。我姐夫也是个好脾气的,定然不会委屈他……”

婉初却是越来越难过,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分分相伴、血脉相通的这日日夜夜,怎么能舍得下?来来去去,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更是一种难过。

荣逸泽实在是被她哭得慌了,只能好言相劝:“你先别哭,等孩子生下来再做决定不迟。你哭得这样厉害,仔细动了胎气。”

不说倒还好,一说婉初就觉得肚子开始疼起来。肉体的疼痛转移了心里的疼痛,终于这才止住哭,皱着眉头等着那疼过去。

荣逸泽看她不动了,心里开始打鼓:“婉、婉初,你、你不会是要生了吧?”

婉初好不容易等那疼过去,刚透了一身的冷汗,就觉得下身有湿热的水往外流。

她的眉头拧在一处,歪头瞪他:“荣逸泽,你是属乌鸦的吗!”

荣逸泽被她嗔了一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要生了?是吧?要生了?”只是盯着她看,给她掖掖被子,又想去拿一杯水给她喝。看见她头上的细汗,又觉得应该给她擦擦汗……那手脚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做着七七八八不相关的事情。

婉初好气又好笑,忍着疼,颤着声音道:“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送我去医院!”

婉初是没料到自己会难产的。羊水破了,阵痛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整天,宫口还是没全开。荣逸泽开始是在病房外头,她努力地压抑着疼痛袭来时的呻吟,听在他耳朵里钻心一样的难受。

他像没头苍蝇一样在病房外头转了半天,觉得这等待实在是煎熬,最后冲破了护士们的围剿,冲了进去。这医院是西人开的,看拦不住他就放任了。

婉初躺在产床上,整个人似水里头捞出来的一样。

在阵痛的间歇,她喝了一口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努力过很多次,就是不得要领。晚上吃得也少,这时候都没了力气。头发被汗水腻着,有些凌乱地贴着额头。

荣逸泽看在眼里,心里不知道多难受,便拉住她的手,裹在手心里。

婉初好像才注意到他在身边,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着原来生孩子是这样的难。难怪从前听说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本来悬着的心,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却是落了下来。

婉初苦笑了一下:“被张嫂哄了,她还说生孩子也就比月事疼一点……”这边话还没落下,又一阵疼过来,笑就被嗓子里的呜咽声取代。护士小姐忙去给她嘴里填了纱布:“小心,别咬到舌头!”

他恨不得躺在床上的那个是自己,为什么女子柔弱,偏要受这种生产痛苦?劝解都是苍白无力,他只能紧一紧他的手。婉初本能地攥住,一使劲,指甲就嵌进他的肉里。他觉得还不够疼,仿佛是自己疼一些,便能转移她的疼一样。

医生又忙碌了半天,孩子还是下不来。

阵痛的间隙,医生拉了荣三到一边说:“情况很危险,是头位难产,您有点心理准备。”

荣逸泽很想一拳打在他脸上,可他还是有理智的,这也不是医生的错,只能点头,请他无论如何要尽力。

婉初已然有些迷糊,荣逸泽走到她身边,取了她嘴里的纱布,轻轻地拍拍她,低声地叫她:“婉初。”

婉初半睁着眼睛,给他一个笑:“刚才我看见妈妈了,你说,她是不是来接我了?”荣逸泽给她擦了擦汗:“别瞎想,你妈妈在天上保佑你呢。”

她又苦笑道:“孩子还没生下来。你看我真没用,真应该听你的话,多走走。”

荣逸泽又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不关你的事情……我不瞒你,你的情况,有些、有些糟糕。你要不要见见凌少?”这时候,他觉得不管是谁,只要能给她些力量,他都能给她找来。

婉初摇摇头。如今这模样,怎么见?她是在给别人生孩子。就算他过来了,也顶多是冷笑着笑她咎由自取罢了。

荣逸泽眼睛垂了垂,小心地问:“要不要见见孩子的父亲?”

婉初呆了一下,她是不想见的。可她必须见一面,不管是见孩子还是见自己,这是她对他姐弟俩的交代,于是撑着力气跟医生说:“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能救谁就救谁吧,不必勉强。”

这时候疼痛又来了,婉初强忍着疼,说:“三公子,麻烦你去请代齐,让他见孩子一面,不管是第一面,还是最后一面……”后面的话又被疼痛淹没了。

荣逸泽看了看婉初,怎么能忍心离开?可是自己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帮助,现在她要见谁,他就给她带来。他不能想,如果慢一秒会怎么样;他不能想,万一她出了事情又会怎么样。他只能飞快地驾着车,火速地奔去汉浦。

他心里头默念着,她一定会好的,一定能熬过去的。大姐清萱那样纤细身段的一个人也能顺顺利利生下两个孩子,婉初也一定行的。

他记得在东林寺里头,他是诚心诚意地求问他和婉初的姻缘的。那样的一支上上签,解签的诗说“事遂勿忧煎,春风喜自然。更垂三尺钓,得意获鳞鲜”。这签,字字都衬着他和她结局和美,她无论如何也不该有意外。

汉浦的大帅府里的一片嘈杂终于安静了下来。代齐看着方轩林给念云注射了镇静剂,转身走到外头。这是他熟悉的大帅府,又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原来热热闹闹纷杂的房子,如今没剩下几个人了。姨太太们都给了钱打发走了,不愿意走的,也另外给了住处。

好像昔日的繁华热闹,如烟花一般盛开了一刻,倏地就失了踪迹。宽绰的房子,安静得都能听到说话的回声。

“姐姐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代齐问。

方轩林摘了眼镜擦了擦,摇摇头:“我上次的提议……也许换个环境会好些,国外毕竟医学比国内高明,我想应该会有契机。”

代齐握着栏杆,顿了顿:“方大哥,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姐弟俩跟你非亲非故,这十多年来靠你照拂,已然帮了很多。如今你又愿意带着家姐去国离家求医……虽然我知道你为人磊落,可有时候事情太好,总让人觉得不放心。”他的口气冰冷得不近人情。

可方轩林并不怪他。他是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别人对他的一点点的好,他都要万分小心,生怕那又是一个陷阱。他能这样说出来,就说明他待自己还是当作亲人朋友一样。

“我本就想出国深造。如今这国家四分五裂,外有列强、内有征战、百姓流离、朱门歌舞……我早就看不下去了。能照顾念云,其实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我也无须瞒你。”

代齐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那里面寻出些什么来。方轩林自是清明磊落,由着他的目光审视。

最后他把目光移开:“走了也好,这个肮脏的地方,我也早就不想待了。既然要走,就快点准备吧。我看着姐姐这病一日坏过一日……”后面便是轻轻的叹息。

这时候天刚蒙蒙亮,外头也是静的,脚步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都有着荡荡的回音。

昨天念云本来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闹了起来。

她半夜里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自己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不说,又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

代齐睡得轻,听到动静也起来。走出房间一看,整个帅府已经是灯光大亮了。看见姐姐脸上带着开心的笑,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进进出出。

他拉住她,温声问她:“姐姐,你找什么?”

念云冲他粲然一笑:“找我的孩子呀,他回来了。我刚才看到他回来了。这会儿又躲起来了,他跟我捉迷藏呢,真是太调皮了。”然后又挣脱了他的手,接着开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