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货两讫?”怎么就银货两讫了呢?可是,可不就是银货两讫吗?他那时候说什么,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

她把这孩子,就这样活生生地推到自己面前,她却自己一副买卖已成、各自欢喜的状况。她是知道了吧,她是想起他了吧。她知道傅家是亏欠了他的,所以才生下这个孩子的吧?可是,他怎么就有些不甘心了呢?她怎么可以用他的孩子来还他的债呢?

他的肩膀一下就僵硬了,一动不敢动地抱着婴儿。

这时候产房的门打开,婉初躺在病床上被人推着要送到病房里。代齐双目茫然地看她从自己身边过去,脚步是一动也不能动的。

轮子发出吱扭吱扭的声音,渐渐地越来越小,转了一个弯,就什么都瞧不见、听不见了。

孩子又转给了护士,代齐又坐下,腿有些发虚。脑袋发空,好像一直在梦里,就这样干坐到半夜。

那小护士陪着医生巡房回来,远远看到代齐还是坐在产房门口。这时候医院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了。白天的时候,她听到荣逸泽说到孩子妈妈不肯见他,如今看他依然失魂落魄地守在那里,旁人看了也忍不住心软下去。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这样狠心不见自己孩子的爸爸呢?

从他身边路过时,她低声说:“那位小姐睡着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代齐呆了呆,深邃的眸子没有焦距地落在某一处,轻轻地摇摇头。

第四天,医生又给孩子做了一遍检查,说孩子可以出院了。奶妈是荣逸泽寻的,抱着孩子坐在车里头等着代齐。

荣逸泽拿了一个纸盒子给他。他打开来,里头是扭歪不成形的大大小小的几件颜色各异的小毛衣。

“婉初织的。到生之前还一直织着……”他想着,既然她织了,肯定就是想送的。

代齐摸了摸那毛衣,柔软地躺在手下,心底是无计可施的空虚。合上盒子,唇角动了动,还是无言地又望了一眼婉初病房的窗户,钻进车里绝尘而去。

霍五从来没觉得当差有这么累。先是找奶妈,就前前后后换了四个。他原来觉得代齐是做事利落不讲究的人,却第一回发现代齐是个这么严苛的人,严苛得近乎龟毛了。

代齐前阵子消失了几天,回来的时候却带着个孩子。他不说孩子的来历,下头的人自然不敢问。

方医生是一直在督军府里等着的。见奶妈抱着孩子,他便将代齐带到一边,商量道:“念云现在这样的状况,家里突然来个孩子,恐怕刺激到她,对孩子也不合适……”

代齐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念云就搬去了方轩林的家,也方便他照顾。

开始的时候,婴儿都是奶妈抱着,那孩子自己睡小床。

代齐并不主动去看那孩子,偶尔孩子哭得厉害了,他从婴儿房路过,也就眉头皱皱远远地瞧着。

那小奶娃刚来的时候是不哭不闹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一吃奶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有一回霍五来帅府找他,看到孩子哭得不像话,就过去抱了一回,孩子突然就不哭了。

代齐便认定是奶妈不好,于是就让换了奶妈。

新换的奶妈爱吃鱼,府里的人不敢怠慢,每天大鱼小鱼地伺候着。奶水倒是充足,奶娃娃却说什么都不喝奶妈的奶。奶水涨得奶妈嗷嗷叫,只能找附近嘴壮的孩子给弄通。每天光是挤出来的奶就好几大杯子。

有一回小东西大约是实在饿了,好不容易喝了一回奶,全府上下高兴得跟过年似的。正好霍五来看这小东西,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觉得好像抱着一只猫,浑身上下都是腥味。他就抱着孩子到代齐书房,笑道:“你看这小少爷像不像只吃了鱼的猫?”

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这个奶妈也是没待两天,又换了。

孩子吃奶吃得少,娘胎里带的肉一下就掉了,瘦瘦的模样看着就心疼。找奶妈的事情推到了霍五的头上。霍五在乡下跑了十几趟,从奶妈的牙口、模样、气味,甚至奶味都要一一检阅。他觉得这不是在选奶妈,而是皇帝在选妃子。

新来的奶妈也只不过是说得过去而已,孩子不吃奶,督军府上上下下都跟着着急。坐车回督军府的时候,霍五无意中瞧见墙上代乳粉的广告,一拍脑袋,下车买了两罐子代乳粉。经理极力推销,说是原产原装到埠之后不拆包的。五块钱一磅,霍五心道,真贵。

可再贵的东西,只要孩子愿意吃,代齐自然就供得起。

霍五兴颠颠地提着代乳粉就去看奶娃子。丫头冲好了牛乳,霍五也不知道怎么给他灌下去,最后干脆一汤勺一汤勺地给喂了。

这小祖宗终于是肯喝奶了,却只喝霍五喂的奶。最后,奶妈的奶不过成了零嘴,霍五喂的奶倒成了主食。一天四五顿,晚上还有两顿。霍五的眼圈像被人打过一样的青。

有一回奶娃子好不容易喝完了一杯奶,霍五长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就看到代齐靠在门上盯着他们。

他觉得自己得表达一下自己的不满。怎么说也是道上混过的,当年人人都叫过一声“五哥”的;到了汉浦这里,跟着代齐做过几回大手笔,私下里也能被人尊称一句“霍五爷”的。可现在,居然就沦落成帅府的“奶哥哥”了。

于是霍五嘘着声音很小心道:“齐少,您看,这孩子总得要个妈来管呀。”

代齐顿了顿,“嗯”了一声,事不关己地闲道了一句:“我会让他们留心,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

霍五腹诽,你的重点在哪里?!无奈地只好撇撇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代齐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谁能当他的妈呢?谁配当他的妈?他觉得自己似乎都不配当他的父亲,心里是有点怕这个孩子的。

他脑子里都是傅婉初的话,这是货款,不欠你齐家的了。货款,货款……让他怎么对货款有感情?

霍五看他眉宇间除了冷漠,难得捉到一丝惘然。他抱着孩子凑到他眼前:“您要不要抱抱?”

奶娃娃这会儿奶足饭饱,半垂着眼睛很惬意地玩着自己的小手,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说什么。长长的眼睫毛卷着盖在眼睛上,眼皮很薄,能看到底下隐约纵横的或青或红的血管。脸上添了肉,面颊是肉嘟嘟的两堆。

霍五几乎是把孩子塞进他怀里的。他觉得这人怎么对自己的骨肉也能冷得起来呢?这样甜腻到人心的小东西,任他这个粗人的心都能化了,更何况是孩子的爹?

小家伙在代齐怀里躺了一小会儿才发现这个怀抱不太对了,于是放弃玩弄自己的手,恹恹地抬起目光。发现这个不是刚才喂奶的那个,就有些不乐意。看那面孔冷清清的,于是咧了咧嘴,像是要哭的模样。

代齐却有点慌了,学着霍五的样子轻轻摇了一下,嘴里也是有样学样地“哦……哦……”了几声。

小嘴终于平了下来,定定地望了一望。大约觉得这张脸还能入得了他的眼睛,于是小手在空中抓了一下。

代齐却是被他粉嫩嫩的双唇吸引了,忍不住上去摸一下。

于一个婴儿来说,他的手却是太大了,于是在中途改成一只手指。还没靠近小东西的唇,却被他的小手抓住。

好像是抓住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小家伙咯咯地笑了两声。霍五难得听到他笑,也凑过去看。那笑容干净得像是山上的雪,只看一眼,心都化了。不但是化了,还成了烟、化了雾,轻轻地往上蒸腾。好像心里什么样的念头,放到他面前都是丑陋罪恶的一样。

两个人头凑头地盯着他看,代齐的手指还轻轻动动,左一下、右一下的。小东西更开心了,嗓子里发出“啊呜吗”之类的声音。

霍五压抑着开心,不敢大声吓着孩子:“这是在叫爸爸吗?”其实那本来无意义的哼哼,听在代齐的耳朵里似乎也变成了“爸爸”或者“阿玛”。

两个人也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都没养孩子的经验。听到这声音,都以为是孩子叫人了。

代齐被那柔弱奶甜的声音浸着。有个声音渐渐地响起来:“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我的骨肉……”

那姗姗来迟的为人父的自觉和喜悦,终于福灵心至了,他的唇角也情不自禁地扬起来。

那断裂的生命仿佛又被一座桥连接起来,那前方看不清的路都逐渐地清晰起来,也知道要往何处去了。那些蛰伏潜睡在寒冬的枯枝朽木,仿佛被春风吹醒过来,都张开了枝叶,伸展、发芽、开花了。

那小手握着的不仅仅是他的一只手指,而是他的心。

他空洞洞的心,被这个笑容填得满满当当。他仿佛又听到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

是那夜里,他激情洒尽过后的心潮的脉动,咚、咚、咚。那一夜,他拥着她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原来他也是有心的,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心是可以跳动得这样快、这样强劲有力的。

小东西大约是玩累了,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垂了垂,头扭了扭就闭上了眼睛。

代齐一动不敢动,两臂端抱着绒布包裹的婴儿。等到胳膊全麻痛了,抬起目光疑惑地看了看霍五。

霍五压低声音说:“放回到床上去吧。”

代齐这才挪着步子,欠身把他放进小床。

小东西的屁股刚挨着床,眼睛忽然就睁开了,发现自己不在怀抱里,“哇”的一声,号得两人都吓了一跳。代齐又慌了神把他捞出来,接着放在怀里头摇。小东西确定自己被抱着以后,又安静地睡了。

代齐等了良久,觉得这回是真睡着了,于是又把他放回小床。奶娃娃不知道哪里来的感应,这一回是还没挨着床就开始哭。最后代齐是抱着他半躺在床上跟他一同睡的。

代齐晚上向来睡得轻,这一回也许是抱孩子抱累了,也许是孩子身上的奶香气莫名地让人心安。他难得睡得沉香。

半夜里孩子饿哭了,睡在隔壁的霍五又被代齐揪过来给孩子喂奶。两个人就这样轮着抱着孩子睡了一晚上。

从此以后,这位少爷就添了这个坏毛病:睡觉一定要抱着睡,代齐或者霍五,只认这两个窝。最后,霍五不得不从隔壁搬出来,同代齐一同住到了婴儿房。一个房间里头倒挤了三张床,霍五负责喂奶,代齐负责陪睡。请来的奶妈连奶都不需要喂了,只负责给小东西换尿布、洗澡。

吃得好、睡得香,小东西满月的时候已经胖成一个糯米圆子了。于是小名就索性叫了“圆子”。

圆子少爷的满月酒摆得甚是隆重。自从桂朝瑞“中风”后,人人都当姨太太们跑了。往常三天两头的舞会、宴会也是好一阵不在督军府里头开了。这一回难得地收了督军府的帖子,却是满月酒的帖子。大家藏着各种疑惑、猜度,却是齐齐地来赴宴了。

城中名流云集,门口车水马龙。那天晚上督军府门口卖香烟的小贩一晚上卖出去的烟,都赶上一个月的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