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齐依旧是月白长袍,圆子少爷却穿着喜气洋洋的大红织锦唐装,被穿着喜气洋洋一身红的霍五抱着。

人人都知道代齐这位主儿是从来没绯闻的,也知道那俊朗天姿后头是心肠狠绝,面上都不敢有异色。看了圆子少爷以后,连心里也不敢乱猜,生怕露了痕迹。

那模样是十有八九地随了代齐,只是不知道孩子的母亲是谁。可再看看粉妆玉琢的那个小人,什么样的猜测似乎都觉得龌龊。本是抱着奉承溜须的心态而来,最后都变成真心实意的恭喜。

有年轻俏皮些的夫人和太太都围过去逗弄孩子。刚开始都以为是位小姐,后来才知道是位少爷。啧啧称赞声不绝于耳。

霍五收在耳朵里,脸上笑出了花,好像人家夸的是他自己的儿子。有胆子大些的,就要求抱抱。霍五虽然把孩子递了出去,眼神却是盯着孩子,生怕别人一个疏漏伤了孩子。

本来圆子少爷也不太让陌生人挨的,可是今天分外长脸。只要是漂亮小姐、太太抱,他就咯咯地笑;姿色平平的女人,他也就是平然地看看,虽然不笑,但也不哭;可只要男人一抱,他就敞开嗓门号上一阵。

太太、小姐把霍五围个水泄不通,甚至还跟他交流起养娃的心得来。碰上新鲜实用的育儿理念,霍五更是牢记在心里。遇到记不下的,就喊了丫头拿着纸笔记了去。

都传说代齐身边收了个雷厉的霍五爷,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如此的……众人觉得实在是无言表述了。

代齐向来少酬酢,但也耐着性子跟众人交际着。其间有记者过来小心翼翼地要求照相,他破天荒地同意了。

这样热闹,这样隆重,这样看重,无非是要告诉她,这孩子不是货款。是他的骨肉,是他的精血孕育的精灵。他是捧在心上地珍重,就算你不要他。

第十四章 几夜东风昨夜霜

婉初拉开衣橱,打开皮箱,往里头放了几件衣服。整个箱子是空空荡荡的,她现在是真正的身无外物了。

这个房间她不敢再住下去,每个夜晚,她都觉得孤单。心里空了一处,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再也寻不回来了。

睡到半夜,听到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孩子的哭声。她就会想,他怎么样了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奶妈待他好不好,会不会生病……

她跟自己说不能想、别去想,可还是忍不住。

有时候肚子咕咚一下,她就觉得他好像还在那里。于是用手去抚摸,却是松松软软的皮肤,里头是空的。他是不在了,跟自己没有关系了,被她拿去还债了。

她记得他说过:“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愿才好。”这孩子是她补齐的货款,连着母亲欠下的债,一并还了。

她如今真是无债一身轻的自由身了,可是居然也需要时间去适应这种轻松。

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清楚明白。孩子满月的那天,荣逸泽开了一瓶红酒,也是什么都不说,给她添了薄薄一杯底。不需要什么语言,他体贴着她的心意。

原来自己对孩子的想念是那样明显吗,人人都看得出来?

那时候他放了一张报纸在她床头,她一眼瞥见了上头的标题,“江左督军喜添麟儿”。她慌得就盖上了,余光还是瞟见下头有一张照片,代齐抱着那个孩子。她只知道不能看,看一眼就要刻进脑子里头。

她知道荣逸泽是想解她的苦,可是她只知道但凡伤口,只能靠时间慢慢地熬。代齐那样一个低调的人,愿意带着孩子上报纸,知道他看重他就够了。其他的,不是她该想的。

她装作不知道,装作忘记了。也许不去想,真的有忘记的一天。她想。

之前织的毛衣也不见了,她不问也知道是他给代齐了。天底下还有比他更体贴的人吗?也许没有了。可她不能贪恋更多,这样也就够了。她都看不清自己的心,这样遍体鳞伤地接受他的好意,于他、于己都算不得公平。所以,她知道是时候离开了。

荣逸泽敲门进来叫她吃早饭,就看着她对着皮箱发呆。她这是要走了吗?

“你这是?”明明知道的,还是要问。

婉初转身看他:“三公子,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你看我都出了月子这么久了,也就不叨扰你了。”

荣逸泽脸上的笑淡了淡:“何必说那样的客气话?你想住一辈子我都是求之不得的。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吗?她是没有的。可是沈家小院子里头的东西,她必须取出来。至于以后,她还没想到那么远。

“我要回京州。我双亲还有一些遗物,我想带着。”

“那往后呢?”

“往后?还没想好。也许会去读大学吧。”

“你是要做女博士吗?”他试图说个笑话,可说出来才发现这个笑话一点不好笑,“好吧。你到京州住在哪里?”

婉初摇摇头,她是不知道的。连怎么去把院子里的东西取出来,她的心里都没有一点的底气。再遇到沈仲凌会是什么样的状况?他还会把自己再抓起来吗?她心里都觉得茫然。

荣逸泽笑了笑:“我在京州新置了一处别院,你若无处可去,就过去住。”说着递了钥匙和地址给他。纸上写着:胡桥胡同三十七号。

两人落在胡桥胡同三十七号前,婉初愣了愣。这是她住过的院子。院子和沈府之间筑起了高高的火墙,又在另一边开了一个门。这个门就开在了胡桥胡同上。

“你……”婉初一时间有点蒙。

“这院子我买下了,快点开门进去吧。”荣逸泽笑道。

婉初拿出钥匙开了门。她是一直隐隐疑心他有所图的,快步走进去。海棠树还在,她走到树下,地上是结实的土地,应该没有翻动过,心就放下了一半。院子里一丝打扫过的痕迹都没有,推开房门,也是落满了尘,没人清扫的样子。

婉初便明白了他小心翼翼的体贴,可自己却还是小肚鸡肠一直疑心他,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荣逸泽却假装没看到,随意地说:“院子才到手,你看还没来得及打扫。回头叶迪会带人过来给你打扫。”

婉初点头谢过他:“三公子有心了。”

信步走过,一草一木仿佛都是当时的模样。但那一处回廊,截然被防火墙隔断,像是人生被切割的断口。最怕是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人去楼空的物是人非。

“我就在这里住两夜,等把双亲的遗物都收拾妥当,就会走的。”她说。

荣逸泽点点头:“不急,你就安心住下,一日三餐都有人送来。你要是长住也不妨事,如果需要丫头婆子,只管开口……”

“三公子……”婉初打断他,“不知道怎么谢你了。”

若在原来遇上别的小姐这样说,他多半会调笑:“你若真不知道怎么谢,不如以身相许。” 可现在却是怎么也轻浮不起来,只能走得近些,略带寂寥地笑了笑,“早说过这个‘谢’字就不用再说。”

婉初被他看得心慌,转过头去看别处。这时候叶迪正好带了些丫头过来打扫,两人便出去吃了顿饭。等回来的时候,小院子已然焕然一新了。

荣逸泽陪她说了些闲话,也没耽搁太久便离开了。

闩上门,目光在庭院里一一扫过,有一种此生何幸有归期的感慨。有一种江村独归处、寂寞养残生的渺茫。

处处都是安静的,花木零落也是一种安静。青石地,回廊四合剥落的朱漆,飞檐上偶尔的碎瓦,都是安静的。可又是物是人非的。这小院子安静地消磨了她四年的青春,又安静地继续消磨岁月。

婉初在储物房里寻了一把铁锹,开始在树下挖。地是干涸的秋地,好像水分都被秋风给吸干了。树根盘结在一起,又让挖掘变得难一些。

她才出了月子一阵子,虽然调养得还算得当,但毕竟是损了元气,挖了一会儿就累了。丢了铁锹休息了一会儿,又起身挖地。铁锹砸到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声,一直到深夜。

高墙的这一边,梁莹莹正是孕期,反应比平常的孕妇都大。过了几个月了,害喜的现象不轻反而更重些。常常是这边刚吃了东西,那边就要吐出来。再平常的香味,入了鼻子都觉得难以忍受。园子里、房间里但凡有味道的东西一概都除了。

白天吃得不多,晚上又常常被饿醒。吃了点东西接着没多久就要吐,可是不吃又饿得难受。只能像猫食一样吃一点、睡一会儿,觉也睡得不踏实。身子是倦怠不堪的,精神也是恹恹的。

她从来没受过这样的苦,自己既没有母亲、姐妹,又没有婆婆,连个可诉说解闷的人都没有。有时候想跟沈仲凌诉诉苦,希望得到他的宽慰,可他军中本是繁忙,回到家的时候也是一脸的疲惫,她的满腹委屈就更无处排解。

这一天她难得害喜害得轻些,早早睡下。可沈仲凌却觉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宁,怎么都睡不着。

他披着衣服轻轻走出房间,在院子里走着走着,又鬼使神差地走到后花园里来。可往常的那小路尽头的月牙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高的火墙。仿佛是记忆一下被什么封住了,新刷的白粉墙,亮晃晃的。

月亮开始是一半掩在云里,这时候渐渐从云里头游出来。他的影子就印在了那火墙上,连影子都过不去了。什么时候砌的这道墙?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知道旧情没什么值得留恋,可也没有将它们斩草除根的魄力。

他又转回去,见梁莹莹还睡着,便轻声叫她:“莹莹,后院的火墙是怎么回事?”

梁莹莹白天因为反应,没吃下几口饭,恶心一阵接着一阵。这回好不容易睡下,却被他拍醒,心里就藏着一团火。人是醒了,却装作没听见。

沈仲凌俯下身子,看她眼皮动着,知道她醒了却装睡,就笑着推了推她:“醒了也不理我?后院的火墙是什么时候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