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莹莹却是气极了,腾地坐起身:“你又去小院子了?我就不知道那院子里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勾着你的魂了?”她说这样的话多少是仗着曾经的作为、梁家的提携而来的骄傲的,也带着撒娇的意思。

沈仲凌本也就是随便一问,可没料到她反应这样大。想着她有身子,就不跟她吵,便不说什么。

可梁莹莹看来,这就是默认了,这就是心虚。想着自己给他怀着孩子这样辛苦,可他心里头还是想着别的女人,便委屈得不行。

这时候理智也没了,她便由着性子说话:“我知道你又想去见你的婉妹。既然喜欢她,你就把她娶进来做小好了,我不是没有能容人的量。”

沈仲凌是听不得“做小”这样的话的,脑子里头又想起当初陶馆山,婉初狠绝地说:“还是凌少打定主意让我做小?沈仲凌,我跟你说,你休想!”

休想,休想……

他可不就是应该连想都不该去想她吗!本来那些已尘埃落定,却又被她的话吹起来,吹得漫天风尘,蒙沙蒙尘地磨砺着他刚生嫩肉的心。

他懒懒地丢了一句:“我没那个意思。你睡吧。”

可他一味地礼让,并不能止息梁莹莹的怒火。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段日子是怎么了,心情是难以名状的烦躁,有时候也会感伤一阵。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她自己,可情绪总是不受控制的。

她索性坐起来,用枕头扔他:“还睡什么?我还能睡着吗?你不就想着你的婉妹吗。告诉你,她跟着荣三了,那院子就是荣三买了送给你的婉妹的!”

沈仲凌的心,是还没有准备好同时听到这两个名字的。如今她却那样血淋淋地把这两个名字抛到他的面前。

他心里早就是认定他们在一处的。他也猜想过,她肯定是活着的,并且很有可能偷偷跑去荣逸泽那里了。

他虽然一直在寻着她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可有时候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他心惊胆战地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心:他宁可她当真是死了,也不愿意她是逃了跟了荣逸泽。

他又会被自己这想法惊愕到,原来他这样恨她?

原先的种种不过也只是猜想而已,他还带着侥幸,还能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一番。但如今,他的猜测就这样突兀地被梁莹莹证实了。

原以为伤口都愈合了,他的心也平静了、坦然了、放开了、潇洒了。听到梁莹莹的话才明白,那伤口不是愈合了,不是不见了,而是在底下腐烂流脓了,而且是烂到了心。只是他从没有低头去看过,原来是疼得麻木了,以为就不疼了。

梁莹莹的话却是一把蘸了盐水的刀,一片一片地凌迟他的心。那些旧日的温情是炭火里头最后一丝火星,曾经是奢望过复燃的,但迎来的却是一盆盐水。

沈仲凌的脸冷到生雾,穿上衣服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莹莹更是委屈,从床上起来,顺手抓着一只插了红梅花的花瓶扔过去。花瓶撞裂在门上,又落在地上,哗啦啦地碎了一地。里头的花还是带着香、淬着水珠的,躺在碎玻璃上是耀眼刺目的红。

郭书年被沈仲凌从床上叫起来,睡眼惺忪地从被窝里头爬出来,陪着他坐到小馆子里喝酒。

沈仲凌静着脸,虽然看着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郭书年这么些日子倒也了解他,这是他最生气的模样。

从前只觉得他对人春风和煦,这些日子也越发冷鸷起来。郭书年心里也是一叹,人不在位上,自然是无官一身轻。可在其位,其中的冷暖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加之郭书年对傅婉初的事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也就颇能体恤。两人又在通州经历过生死,倒也有一番难兄难弟的情谊在里头。

郭书年也不劝他,只跟着他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最近荣三有什么动静?”沈仲凌问。

“荣三前阵子去了老家,听说是荣家修祠堂,去了两三个月。这几天刚回京州……”

沈仲凌目光犀利地扫了他一眼,郭书年忙说:“没看到他跟什么人一起,所以就没告诉你。”

“我府里头那个小院子,被荣三买了……”沈仲凌喝了一口酒道。

郭书年也是聪明人,忙说:“天亮我就去找人查查……”

虽然看着沈仲凌的面色不善,但是他觉得作为朋友,心里的话还是应该说给他听的,于是鼓了勇气,才小心道:“凌少,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可消忧。你何必……”

沈仲凌又缓缓喝了一口酒。难道旁人都瞧得出来,他这样是为了什么吗?

喃喃念了念郭书年的话:“人间处处可消忧吗?”他有什么忧愁,他早就没心了,哪里来的什么忧愁!可是人人都看得出他的忧愁,也都知道他为了什么。

那么,傅婉初,你知不知道呢?还是你早就在别处宵宵同会碧纱橱、夜夜轻解香罗带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得过分。

郭书年见他笑了,便来了些胆子:“女人嘛,到处都是。咱们就不说那些个世家小姐了,一个个都是难伺候的主。我看书院里头的姑娘可是强过百倍,千娇百媚不说,就那一份善解人意,就是旁人比不去的。”

沈仲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垂在酒杯里不语。

“你看我们两个人在这里喝什么干酒,不如去书院里头逛逛,找人一同喝酒来得热闹!”

沈仲凌本就在心事渺渺里,半推半就地,就被郭书年强拉着去了桐花巷。

桐花巷是京州城秦楼楚馆林立的所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是来过的。

那时候不过是跟着几个公子哥过来看看,长长见识。人人都有相识的姑娘,就他没有。

等到后来婉初回来后,他偶尔也会想起这档子事。想想自己当初怎么会去做那样荒唐的事情,那里头的姑娘哪一个比得上婉初呢?

算得她们媚眼如丝善于承欢奉迎,可那只是看在钱的分上的曲意承欢。那笑不是心里头由爱生的笑,那哭也是假意惹人的哭。都是不如婉初的。

可人生第二回走进这桐花巷,却是另一番心态了。

婉初投了别人的怀抱,梁莹莹也是个性太强而不婉柔的。无论是婚姻还是爱情,在他的经历里总是没有好的回忆,这一回多少是有点放纵的意思。

郭书年在桐花巷的红袖招曾经是有个相好的姑娘的,月银的一半基本就砸在这里头。本想着娶回来先做个偏房,无奈家里头不同意。这一年一年地拖下来,那姑娘自己反倒不乐意了。最后嫁了个厨子,到乡下结婚生子去了。

郭书年也是有一两年没过来了,到了红袖招也是触景生情一番感慨。看他那副感慨莫名的模样,沈仲凌倒是笑起来。

妈妈眼尖:“哟,这是郭公子吧?您这是多久没来了?今天早上就听喜鹊在树枝上叫,原来是贵客来临!”

郭书年笑笑,让妈妈找了一间雅间。刚坐下,果子、茶点、香茗就摆了一桌子。也有小丫头上来接过两人的大衣挂好,那叫一个细心体贴。

桌子上燃着熏香,房子里烧着暖气,仿佛是从冬天一下就到了春日里头。

两人都没有相熟的姑娘,妈妈就如数家珍一样介绍起自己的姑娘。

沈仲凌对女人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可这茶的味道却是不差。往常父亲在的时候,婉初也会去奉茶。她冲得一手好茶,据说是跟她母亲学的。

婉初母亲是姑苏俞家的才女,琴棋书画诗酒茶,无一不精。婉初曾笑道,母亲的好处大都没学到,可就学会冲茶。她说:“其他的东西都是虚的,也就是图个名;可若是冲得一杯好茶,上能取公婆欢心,下能得丈夫青睐,那才是顶经济实用的东西。”说着说着,便羞红了脸。

沈仲凌脸上浮了一点的笑意,可很快,那笑意就冷了。她再不是那个婉初了,不是他沈仲凌的婉初了。

郭书年随意点了一个姑娘,正准备问他,却发现他眉宇间浮着落寞,便问:“二爷要个什么样的姑娘?”

沈仲凌一抬眼的工夫,一道娇倩的身影从门前闪过。那身影熟悉得让他心颤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起身跟过去,到眼里也只是一个背影而已。

那是,婉初吗?可怎么会是婉初呢?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呢?

妈妈跟着出来,顺着他目光瞧去,心里已明白三分,便笑道:“二爷且坐着,我去唤她过来伺候。”

沈仲凌也没推托。等了好一阵子,才进来一个姑娘。

晚香今天眼睛都哭肿了,她十六了。眼瞅着过了十六就要挂牌子开苞接客了。

她父亲欠了五十银圆的赌债,利滚利的,最后到了二百。家里什么都没有,就是孩子多。她有几分颜色,自然第一个被卖了去。那时候不过十二岁。她私心想着,她好好做工,等到了十六岁说不定就能存下二百大洋,把自己赎出去。

可自己还是傻,只做丫头,做到死也存不下这么多钱。数数手上的三十五块钱,想想妈妈的话,她是绝望了。

刚才妈妈过来同她说:“天大的好消息!给你寻了个好客,你若能抓住他的心,去做个姨太太,也不是不可能的。”

晚香咬着指甲盖子,她自然是不信妈妈那些天花乱坠的说辞的。可命运总不能再坏到哪里去,不如去看看。这才换了最好的衣衫,扭扭捏捏地过来。

沈仲凌就看着娉娉婷婷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进来,那身量是和婉初有七分像。头上绾着两个髻,下面垂着两条细辫子。胸前是微微隆着的,身上是暗绿色云香纱的旗袍,也是匀停有致的身段。厚厚的刘海盖着眼,只瞧得见尖尖的下巴。

沈仲凌的手抖了一下,仿佛是十几岁头上婉初幽怨的模样。于是走过去,双指挑起她下巴。看到脸,他却有些失望,那脸是不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