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被他抬起下巴,这才看清楚来人,心里瞬间填了巨大的欢喜,妈妈的话果然是不错的。面前的人青衫磊落,是那一种翩翩公子,温文里还带着一丝桀骜贵气。

这些年她早已精通了察言观色,让她也忧心地捕捉到他眼睛里的一丝失落。

沈仲凌索然无味地坐回去。

妈妈在旁边推着晚香到他面前:“傻丫头,还不叫人!”

晚香这才福了福身子,柔声道:“晚香见过二位爷。”那声音是南方女子强扭的白话,倒是有几分婉初的味道。

沈仲凌却是被那个“晚”字拨动了心弦,问她:“婉香?是清扬婉兮的婉吗?”

晚香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窘迫着红着脸低声道:“是晚上的晚……晚香没念过什么书,只识得几个字。”脸是红透了。

他记得小时候初见婉初,他问她的名字,她说叫“婉初”。他就问:“是清扬婉兮的婉吗?”婉初那会儿还没好好读过什么书,眼珠子一转,道:“反正不是大碗茶的碗。”众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婉初也红了脸又急又臊的。

后来见傅云章写了她的名字“傅婉初”。

“婉”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的“婉”;是“半落梅花婉娩香”的“婉”;也是“两年婉婉席上,甘苦每同之”的“婉”;却最终是“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

的“婉”。

沈仲凌心下萧然,缓缓道:“不妨事,以后有空我教你。”

妈妈一听,这是有戏了,忙把晚香按在他身边。晚香纵然没有七窍玲珑,却也懂得察言观色。看他神色,怕是在自己身上寻着什么人的影子。于是不敢造次,便是一副乖巧的模样,在一边给他奉茶。

他又随意问问她的身世来历,听到她是姑苏人氏的时候,眉梢挑了挑。晚香更是觉得自己估摸对了。这样的恩客,是一辈子也难求的,于是越发小心伺候。话说得不多不少,藏了脾气。小心捉摸,他若爱的模样,便不着痕迹地再做几回。他若微微皱了眉,那就马上转了方向。

几个人只是喝茶、吃茶果、听听曲,便到了天快放亮。

郭书年心里是有点惧怕沈家二奶奶的。本也就是来散心,不想沈仲凌在这里遇上这么个人儿,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其间如厕的时候,妈妈耳语:“这是个没开过苞的。”

郭书年给了她十块钱:“这个晚香,你仔细留着。”妈妈会意,笑眯眯地收了钱。

等鸡鸣几道,两人便要离开。晚香绞着衣角,低头送他们到门口。

屋子里暖,她身上穿得单薄。可已然是入了冬,外头是冷的,风一吹,她嘴唇倒先紫了,却执拗着性子非要送到门口。

沈仲凌塞了一卷钱到她手里:“让妈妈给你做几件冬衣,仔细冻坏了身子。”声音里头是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的。

晚香长这么大还没遇上说这样贴心话的人,眼眶子一热,眼泪就开始打转。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更让他觉得是婉初的影子在晃。他不忍再看,坐了车走了。

妈妈提着大袄给她披上:“小姑奶奶哟,你可得注意着身子!这一位看来是看上你了,妈妈看你的好日子那是不远了!”

晚香把衣服揽紧了,又望了望绝尘而去的汽车,眼神是又带着希望又带着渺茫似的失落。

沈仲凌的车在婉初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此时街上开始有零星的人路过。门是新刷的朱红的漆,门环是锃亮的黄铜环。

这条街曾经一半是傅家老王爷的府邸,后来家散了,房子都卖了出去,有的重建了,有的成了别人家独立的园子,都改头换面了。

风是严冬里头刀子似的冷风,仿佛是在脸上割一样。

婉初这时候也冻得不轻,在屋子里烤着火。那炭本是静静地燃着,突然就爆了一下。她仿佛被什么牵动一样,走到大门去,轻轻拉开一条缝。

外头是安静的街道,空气里好像有汽油燃烧后留下的一丝气味。她又把门合上。只是她不知道,拉开门的前一秒,沈仲凌的车刚刚离开。

有许多的人和事就是这样不断地相逢、错过,然后在春花秋月里各自舔舐着隐痛,从今后,人事苍茫两两无关。

婉初挖了整整一个晚上,那地似乎都没有深多少。她很是有些气馁,不知道地底下到底埋的是什么。万一真是成箱的金子,那么她说什么也没法自己带出去。

第二日,叶迪提着食篮给她送饭。婉初怕他看到挖掘的痕迹,便没放他进来。谢过他,接过食篮就又把门闩上。

篮子是乌黑的提篮,上下三层。一层是精致的糕点,一层是三明治,一层放着玻璃瓶子装的牛乳和果子酱,都是热气腾腾的。

婉初累得肚子也饿了,几乎都吃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饭烫的,心和身都渐渐觉得暖了。

吃了饭休息了一会儿,力气也归了来。天光大亮了,也能看得仔细,她接着在海棠树底下挖。

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从地底下挖出个油纸包来。

层层叠叠的油纸裹了七八层,才有一个檀木匣子现出来。这个匣子她是有印象的,这是母亲从姑苏老家带来的东西。

盒身四周刻着吉祥纹,面上雕着和合二仙。一个捧荷花、一个捧圆盒,取的是婚姻美满和谐之意。

婉初有时候会遥想当年那个姑苏俞家的二小姐,带着一只手提箱和些许爱物,千里奔波到父亲那里的时候,她脸上合该闪着光,跳动着喜悦,为着自己的爱情,为着自己的勇敢。

母亲自小饱读诗书,又怎么会不懂“聘则为妻奔是妾”?那首诗句句可不都写的是她?“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只不过是不信命,又太信自己,觉得自己终究不同于别人,觉得那人终能止步在自己这里。可到头来她换来的不过是一生负气,远走天涯四海茫茫。

婉初叹了一口气,抱着盒子进了屋子。

盒子没有锁。打开来,绛红色的绒布里头包着一把小巧的钥匙和傅云章的印信,下头还有一张花旗银行的存票,存票上只有一千块钱。那么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呢?

她想了想,这钥匙定然跟存票有关系,怕是父亲的提示。

婉初转出去把挖出来的坑都填了回去, 又在上头踩了踩,移了几尊花盆到那处。横看竖看都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可惜她也没精力管这么多,于是用扫把胡乱地扫了扫,总算是看着不那么突兀了。

收拾好这些,她换了衣衫带着钥匙和存票去了银行。接待她的是个洋人经理,她只取了几百块钱出来,然后把钥匙给他看。

那洋人笑了笑,用着蹩脚的中文问她:“小姐您是要取保险柜里的东西吗?”

婉初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那经理同她对了印信,便引着她去了保管箱金库。水泥墙体内,有厚厚一层铜板。洋人经理见婉初目光里有讶色,便热情地介绍说,这门是十余吨的纯钢库门,二十把锁闩,都是美利坚进口的。

经理开了一层一层的锁,门内又有栅栏门,更里头才是大大小小的保管箱、保管房。

两人到了一间独立的屋子,经理让婉初拿出钥匙。原来这把锁,从外头要和经理的钥匙一同启用才能开启。门开了后,经理就出去了。

婉初独自进了这间屋子,屋子不算大,打开灯就看见里面堆着数十个铁梨花木箱子。婉初思量着这里倒是比埋在地下方便,存取周密还便宜。掀开箱子,跃进眼中的就是金灿灿的一片,博尔济吉特家世代的珍宝就在眼前了。

婉初一时间有些感慨,手里拿出一根金条,沉甸甸地在手里,心却是虚着的。想到未来,更是觉得渺茫。多少人忙忙碌碌地营生,不就为了这么些个东西吗?她有这么多,可能用来做什么?买青春吗?买亲情吗?买爱情吗?买后悔药吗?她想要的东西,却是用什么都买不到。

婉初在那箱子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那些人事、往事、情事都反反复复地压过来,搅过去,像一团浑水一样浑沌不堪的。

从银行出来,冬日难得的暖阳和煦地照在身上,大街上的一切都清晰入目。叫卖声、车马铃笛、人声嘈杂起伏的声音声声入了耳,她方才缓过神来。她是活着的,父亲交代的东西她总是好好地握在手里了。不管从前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

这金子不是她赖以生存的保障,却是她的责任。她需给它们寻一处好出路,总不能世世代代这样见不得光地藏在银行里。

有了这样的责任和念头,她方才觉得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心里居然生出一种轻松来。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肚子也有些饿了,便随意寻了一个馆子点了一份西餐。

饭店的雅间里,沈仲凌和唐浩成各举了一个杯子,轻轻地碰在一处。

唐浩成南边一半的生意都被正兴兄弟行给抢了,那一车烟土让他亏空不少。定州北地需要的期货今年根本就凑不齐,东洋人逼压得越发厉害。他断定沈伯允掌权的日子不会太久,于是他合作的对象就对准了沈仲凌。他要绕过正兴兄弟行的绑缚,自己开一条线,还要借着军队的力量大肆收购那兑不齐的货。

可跟沈仲凌随意聊了聊,发现这个二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上的虚与委蛇、话里的真假难辨,一个都不少。

不过,人人都是有软肋的。唐浩成心里得意,他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

唐浩成浅浅喝了一口:“最近生意是越发难做了,家里头开销又大。这不,我那个不成器的三舅子,又强支走了两万五的大洋,说是在外头置了一处房产。”

沈仲凌正切着牛排,那刀“吱”的一下就滑在盘子上,刺得人心跟着一阵难受。他眼睛却没抬起来,仍旧纠缠在那块肉上,轻蔑地说:“三公子是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可不是新鲜事了。反正荣家家底丰厚,他一个人,能挥霍多少呢?”

唐浩成却是笑了:“明人就不说暗话了。荣家的家底,早就空了。这些年要不是我撑着,光是吃穿用度早捉襟见肘了。那样的人,总是命好,咱们也是羡慕不来的。总想着该让他长长心,可惜不管怎么说总是我的三舅子,有些事情总是不方便……”话是半明不明地说了一半,填了一口肉,慢慢地容他咀嚼消化。

沈仲凌也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唐浩成又道:“最近‘名屋企业’有意收购荣家的股票,荣三手里可是有两成的股份,也许能卖个好价格……唉,最近总是找不到他的人,不知道又跑到哪个女人那里瞎混着……”

沈仲凌仍然不语,餐巾擦了擦唇:“你是要他消失一阵,还是彻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