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荡了又荡,笑道:“小三有一本顶爱看的书,里头说打米挑水村汉、拾柴做饭婆娘。你看咱们是不是也有点这么个意思?”

婉初还是不理他,嘴角却是翘起来的。

她这几天吃得简单,下巴颏都尖了出来。再看一双手,虽然是盈盈纤纤,可那手腕明显是脱了肉了。今天仔细一看,倒又恢复到了生孩子前的身段。头发短短顺服贴在耳后,那一种俏皮里头又带了些许可人怜爱的风情。

婉初眼角瞥到他老盯着自己,被他看得羞恼了,索性站起身:“我去厨房帮大娘去了!”

荣逸泽却是笑意更甚,拉住她的手:“刚好些,进屋躺一会儿去吧,仔细伤了风。”

听他说起睡觉的事情,婉初的脸是烧透了,于是推他的手,却听他“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婉初去拉他的手来看,他便把手不动声色地背在后头。

婉初更是疑惑,硬拉过来。却看他双手生了大大小小的冻疮,还有短短长长的口子,心里就是一疼,知道他也是生来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苦的。“你这是砍了几天的柴火?”

“没几天,都是小伤,不碍事。”他说得轻松,拉过她的手,“快点进屋去,外头多冷。”

“我去帮帮大娘。”

荣逸泽又笑,哄了她进屋:“你什么都不会,好好躺着就是帮忙了。”

婉初还是着了风寒,又没及时进补,就添了些咳嗽。此地离京州虽然不远,可毕竟是寒冬。路上又只有敞篷的驴车可以交通。连下了几场大雪,大路也被雪封住。两人左右是走不得,只好就先住下,给婉初调养调养身子。

又住了几天,白日里婉初跟着大妈学做饭、帮些力所能及的忙,荣逸泽就整天挑水砍柴。晚上两人默契地睡到炕上,聊聊天、说说幼时的趣事,直到婉初睡着。

等到婉初的身体大好,却又到了年关,下了两场大雪,路全被雪封住了,两人索性等过了年再走。

荣逸泽随着老猎户去山里头打猎置办年货,一去就是两天。婉初坐立不安地等着,时不时看看窗外。林大娘笑道:“小嫂子,你别着急,估摸着今天天黑就能回来。”

婉初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谢过她的好意,看到大娘在纳鞋底,于是坐在一边帮她捻线。看大娘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缝,是个很大的鞋子。老猎户的身量并不高,婉初觉得奇怪,便问:“大娘这鞋子是做给谁的?”

林大娘用针在头皮上过了一道头油,又穿过鞋底,使劲把线一拉。“是给我儿子的。我就两个娃,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女娃子嫁到隔壁村,男娃子原先在省城读过几年书,现在在外头谋什么营生,一年才回来一次,瞅着也就是这两天了。”

婉初看她说起儿女,一脸的幸福慈祥,不由得又想起自己的孩子,这么冷的天,不知道他穿得暖不暖,会不会生病?别的孩子总有母亲牵挂,她却是想牵挂又怕牵挂。

她既不能亲手给他缝衣,也不能亲手给他做鞋;等到他大些,也不能教他认字……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怎么做都是不对,连想一下心里都觉得疼。

到了掌灯时候,果然听到门外狗吠,婉初以为是两人回来了,跳起来过去开门。

雪停住了,有一个长相周正、身穿灰蓝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从院子里走过来,看到婉初也是愣了一下。

林大娘在屋子里头问:“老头子回来了吗?”

那年轻人听到林大娘的声音,回了一句:“娘,是我。”

林大娘忙丢了手里的活计迎出来。婉初听到是林大娘的儿子,便侧身让他进来。

大娘见了儿子,鼻子就酸了:“刚才还说到你,你这就回来了。一年到头在外头,看看,人都瘦了。”

那年轻人好脾气地笑了笑:“娘每回瞧见我都说我瘦了,其实我比上回还重几斤呢。”说着话,眼睛却是很警觉地扫了一眼婉初,“娘,这位是?”

林大娘抹了抹眼睛里将落的眼泪:“瞧,我光顾说话了!这位小嫂子跟她男人路上遇了贼,迷路了掉进你爹的陷阱里头了。幸好那天叫你爹去林子里头看看,不然这小夫妻俩真是要遭罪了。唉,这世道真是越来越乱了。”

婉初听她说这些,手里头也没闲着,低头搓着线,并不看他。

林大娘又说:“小嫂子,这就是我那个儿子,小林。”

婉初停下手,这才抬头微微一笑,跟他打个招呼。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目光很是警然凌厉,仿佛要把人看穿一样,于是又低下头去捻线。

小林的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打量她,林大娘在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一年来的生活琐事,小林也就面带着微笑听着。

母亲问到他的时候,他就轻描淡写地随意说了说自己在报社做事情。母子俩聊了一阵子,外头的狗叫声又响起来。婉初这回也不好火急火燎,只是姿态平常地走过去开门,果然是老猎户和荣逸泽。

荣逸泽脸上冻得通红,一见婉初未语先笑。婉初嘴角也是翘了翘,碍着生人在场,也不说什么。等两人进了屋子,抬手关了门。

老猎户是个和气面孔,总带着三分笑,进屋子就说:“小嫂子,你这男人真是好枪法!”

婉初早就听习惯了“小嫂子”三个字,也不太放在心上了,便微笑着随他去看收获。

荣逸泽肩扛着长枪,枪头上挑着几只野鸡、兔子,他下巴上已经是短短一丛胡子了,戴着狐皮帽,倒真有几分猎户的模样。

小林见到父亲,起身叫了一声“爹”。林大爷更是笑得开心:“回来了!幸好赶在雪前回来,看天气还有场大雪呢。我跟你娘还担心路上行不了车。”

父子俩又寒暄了几句,这回小林审视的目光飘到荣逸泽那里。荣逸泽也不避开,迎着他礼貌地笑了笑。

小林同林大爷去放猎物,大娘去厨房端饭。荣逸泽在外头洗了手,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婉初在摆碗筷。

他笑眯眯地走过去,贴在她身后问:“媳妇儿,晚上吃什么?”他故意抖着京腔,带着笑意的声音扑在她耳里,热热痒痒的。

婉初被他叫得脸通红,转身想用筷子敲他,看他那风尘仆仆两颊通红的模样又有些不忍心,心里被那句话哄得满满的甜,细语娇嗔:“别没正经,仔细被人看去!”

几个人到齐,围在桌边坐下。饭菜也是简单,一些炖煮干货,玉米粥,窝窝头。另有一碗鸡汤,是林大娘特意给婉初补身子的。这一桌饭吃得热气腾腾。

小林的话不多,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席面上只听见老汉絮絮叨叨地说着山里的趣事。桌上灯火如豆,墙上人影绰绰。其乐融融的一餐饭,这仿佛就是居家的乐趣了。

晚上洗漱完毕上了炕,婉初趴在他耳朵边上小声说:“这个小林,怪怪的,可不像报社里的人。”

荣逸泽低声笑道:“大爷大娘都是善良的人,他们的孩子总也不会坏。”

婉初又道:“我不是说他坏,只是他看人眼神怪怪的。”

荣逸泽哪里看不出来,小林走路轻巧,跟叶迪有几分像,是个练家子。当然,猎户的儿子,会些功夫,不算什么。可那虎口和食指上的茧看着就让人疑心了。老猎户还常常打猎,有这个茧并不奇怪。但小林说他是报社的职员,就算常年握笔,那茧长得也不是地方。

荣逸泽这些年也算得上阅人无数,同各色人等都打过交道。在小林身上,他倒没觉出什么危险的气息来,只是觉得这人必然没有他说的那样简单。但大家本就是萍水相逢,他是哪条道上的人,跟自己关系并不大。何况,他和婉初过完年就是要走的。

所以安慰她:“是你多心了。人家也许就是看你漂亮,多看了几眼……我原来也常那样看你,你也觉得我眼神奇怪吗?”

婉初听他又要开始没正经了,便翻过身去不理他。荣逸泽却是来了兴致,靠过去拍她肩膀:“哎,你别装睡,跟我说说。”

婉初却是捂住耳朵,故意不听。她怎么说?难道说从来没觉得他眼神奇怪吗?说有时候也会被他的眼神看得心如鼓噪吗?

荣逸泽看她这回是真使起小性子来了,便假装挠脸:“你给我看看,我这脸痒得厉害。”

婉初这才转过来,摸了摸他脸上一小块一小块的红肿,也是心疼得不得了。挡开他的手,柔声道:“你这是起冻疮了,别挠,挠破了是要流脓的。”

荣逸泽看她目光里满是柔情心疼,她手底下的脸也开始热起来。最后只好一把抓住她在脸上游动的手,很冠冕地说了一句:“睡觉吧,我困了。”然后翻了一个身,留了一个后背给她。

第十七章 人间哀乐转相随

晚香翻着日历牌子,咬着指甲想心事。

纳妾的日子是定下来了,可沈仲凌对自己并不算得十分的上心。他不过就是偶然过来,床笫之间也不是非常主动,只是不拒绝她而已。大部分的时间他还是留在梁莹莹那里。她也不着急,反正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晚香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四处走走,名分还没定下来,她的心还悬着,所以也并不急切地出去交际。

沈福客客气气地跟她交代了府里头的大致情况,晚香觉得,真是对着外人一样客气。她都明白,只是什么都不说。反正,她又没什么大野心,安安心心做个姨太太,生几个孩子就是她最大的愿望。所以床笫之间格外卖力,那些手段都是知道的。反正是取悦男人而已,有什么难的呢?只要男人肯疼你,还怕没有锦衣玉食,还怕没人尊重高看你吗?

晚香的房子离绣文住得较近些,虽然也是打过照面的,可也就客气疏离地点头示意而已。她一眼就看出来绣文是个好相处的,于是有空没空地就晃过来聊几句。

晚香有意无意地聊着,绣文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绣文是个什么都心不在焉的模样,问她一句她就答一句;问她三句,她也就说三句。既不是敷衍,也不是淡漠。就是浑身上下透着恹恹的“没意思”。

晚香就不明白了,她一个乡下女人,似乎出嫁前还有些风言风语的。在沈家当着大奶奶,锦衣玉食、仆妇成群地伺候着,还有什么不满意?心里头并不十分愿跟她亲近,可在沈府里头,心眼实在的,似乎也就绣文一个,所以才不得不拉拢着她亲热。

渐渐地,晚香也就磨出个轮廓来。又偷偷给下头的人一些钱,那些一丝一缕的消息也都主动送到她耳朵里,也就知道了婉初的事情。隐晦曲折地问些喜好性格类的话,她更是牢牢记下。

她觉得自己聪慧,明白自己多少是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下头了,可她也做得甘愿。拿捏那份轻重合理,既不太像,又似有似无的几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