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早,晚香又来厅里头给梁莹莹奉茶。梁莹莹晚上睡得并不好,茶、咖啡都给戒了,这会儿正喝着牛奶。

晚香进来就给她一个万福,低首下心、伈伈伣伣做足了低姿态。梁莹莹也懒散地不想理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礼。

梁莹莹后来想通了,她一个堂堂的大小姐,犯不着跟个窑子出身的人拈酸吃醋。她倒要看看,沈仲凌能宠她到什么时候!

果然,只要自己不跟他闹,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自己这边留宿的。虽然心里头哽着一个疙瘩,但好在沈仲凌后来也温言细语相待,没什么特别出格的行为。她冷笑一声,小妾不过就是小妾,三天新鲜的玩意儿。所以她本着宽宏的态度,也不主动提晚香的事情。

“姐姐这是身体不爽快了吗?怎么吃起药来了?”晚香小声道。

梁莹莹这才看到她原来说的是茶几上幼萱的丫头明月送来的药。“普通的补药罢了。”她恹恹地说。

晚香却是笑了笑,一脸唯唯诺诺又艳羡的模样道:“这补药的味道真是好闻……姐姐不要笑我,大户人家用的东西果然是不同的。就是咱们缝香包的香料,也没这个好味道。”

梁莹莹看她眼盯着那药材,自己由于怀孕,什么味道都不太能入自己的鼻子,觉得什么都是怪的。看她眼神,便道:“你若喜欢就分一包去。”

晚香笑得更开了些,千恩万谢的。

梁莹莹却不料她是真的要,心里鄙夷,面色却淡淡的。小秋也鄙薄了她一眼,可总也是未来的姨太太,不好太放肆,便很不情愿地过来拆了一包给她。

晚香回到房间,坐在桌子前对着那药材,一个一个地分辨。她鼻子灵,这药夹杂的味道她熟悉,这是妈妈们常常给姑娘们喝的“凉药”。

书院里头,铁了心不愿意生育的,妈妈就给喝绝孕药。大多数姑娘还有着从良嫁人生子的念想,平常避孕喝的就是这凉药。她做了这么多年的丫头,这些药都是她亲自取、亲自熬的。

她想不明白梁莹莹怎么会有这个药,正在琢磨这个的时候,沈仲凌却进来了。

沈仲凌这阵子终于从婉初死讯的震痛里走了出来。他问了扔箱子的地方,独自驾车而去。

京郊水坝这时候还没冰封上,天地之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时间都静止住了。

他从坝上看下去,虽不是汛期,那水看着也是湍急,更有一种无情东去的决然。带走的不仅仅是婉初,还有他的深情挚爱。他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她终究是离他而去了。

也好,也好过眼见她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他不能承受那噬心挫骨的恨,他既然得不到,那么谁都别拥有!反正再怎样后悔也是没用了,是噬脐莫及了。他只能自欺欺人地当死去的那个,是曾经深爱自己的婉初。

从此以后,再没人知道,他的婉初移情别恋、分情破爱了。死去的婉初,爱的人只有他。反正他又找到一个“她”,只爱自己的“她”。

沈仲凌走进来:“怎么一股子药味?身子不爽快了?”

晚香忙起来去迎他,心下略略一滞,柔声说:“是太太给的。”

沈仲凌“哦”了一声,未几又扫了一眼那药,也没再说什么。晚香拉他坐下,给他捏肩膀捶背。

他有好几天没过来,却不见她抱怨,依旧温柔模样,心里便有些内疚,和声问道:“这几天都在干什么呢?”

晚香轻声道:“没做什么,跟大奶奶说说话,自己练练字。二奶奶是有身子的人,我也不敢去打扰她。不过……”说着手停了下来。

沈仲凌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不过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着二奶奶,晚香羡慕得不得了。也想、也想有个孩子。”说着脸是羞红的。

沈仲凌笑了笑,又把她揽了揽,心头却是一动。孩子?梁莹莹为什么好好地给晚香药?

他搂着晚香,淡淡地说:“你身体好好的,那些不相干的东西,就别乱吃。”

晚香仿佛什么都不懂一样,闪着眼睛道:“二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然后把头埋进他颈窝,嘴角是他看不见的一缕轻笑。

沈仲凌次日提着药让郭书年去查。果然那药是有问题的,郭书年从药铺回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督办,这药是两份方子合的,一份是补血行气的补药,不过另一个是书院姑娘们常用的‘凉药’的方子……这是干什么用的?”

沈仲凌点点头,也没说什么,十指交叉敲着自己的下巴,梁莹莹,你果然是有手段!表面做大方,背地里使这样的手段!

傍晚回家,沈仲凌径直走回房间。梁莹莹正梳着头,沈仲凌把药包往她梳妆台上一丢。本来这几天他们难得的相安无事、相敬如宾,那蜜月的甜蜜仿佛又回来了。她笑着问:“这是什么呀?”

沈仲凌冷笑了声:“你问我?你不知道吗?这是你给晚香的‘补药’呀。”

梁莹莹当他是生气拿别人送的给她:“我说什么呢,就是这个?你不是要跟我生这个气吧?”她带着娇嗔的笑看着他。

他却觉得那张端庄的脸没来由地让人讨厌:“那你觉得,什么样的事情才够格跟梁小姐生气呢?”

自结婚以来,沈仲凌这番阴阳怪气同她说话,记忆里还是头一回。她胸中又是怒火燃起,却强自压着,冷冷道:“是,我错了,不该拿人家的药做人情送给你心尖上的人。”

沈仲凌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倒是会推托!谁好好弄些凉药送人?你是怕晚香生的孩子跟你抢吗?你想得太远了,二奶奶!你这个位子可是明媒正娶,谁抢得走你孩子嫡子的位子?!她一个乡下姑娘,什么都没有,你连个孩子都不肯给她?梁莹莹,我知道你有手段,不过我劝你不要在晚香身上打主意!”

凉药?梁莹莹没想到那些补药竟然是凉药,可是现在重点并不在那里。她被他的话刺得心都在滴血:“我的孩子?姓沈的,这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吗?他是跟着你姓沈的!”

梁莹莹被那心头火烧得身体发颤,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啊!她掏心掏肺地爱他,他就这样疑心她?她的手段为了谁?都是为了他啊。怎么到头来,却引火烧身了呢?!

还是如同父亲说的,当女人不能一味要强,该温柔的时候就要温柔。可是她凭什么!她只觉得心疼得如同穿了一个洞,流出去的都是她的温情,越来越冷却的,是她的心。

梁莹莹冷笑了一声,眼中尽是轻鄙神色:“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傅婉初还是比我有眼光,早早就看清楚了你。要不然她怎么宁可跟了荣三那样的浪荡子,也不跟你!”

沈仲凌霍地走到她面前,盯着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警告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这两个名字。”

梁莹莹看他那反应,自己也像斗起了气的公鸡,仿佛寻到了什么制胜的法宝:“为什么不能提?二爷这是心虚了吗?也是,从前深情款款的模样,不知道骗了多少人。娶了我这个不得不娶的倒也罢了,转过头,马不停蹄地就开始新人换旧人了。二爷不如今天把话都说畅快了,外头到底有多少个可心的人,不如全部接进家里头来,省得我隔三岔五地喝一杯妹妹茶!”

她越说越开心,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着他的反应。

谁知道他却是离了她远些,万分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衣领,没有笑意地笑道:“我还不是体谅你?怕你一回喝得太饱,撑坏了肚子。总要慢慢喝,才能品出茶的滋味来。万一一杯品不出味道来,多喝几杯也是好的。”

梁莹莹咬着下唇,唇上是惨白惨白的牙印,心里反反复复的都是那句话:“尔能负心于彼,于我必无情。”她怎么还是有奢望,还没看透呢?

沈仲凌轻笑着转身,刚走到门边,梁莹莹轻嘲道:“傅婉初真是傻,我真替她不值。要让她瞧见自己用身子换来的人是这么个模样,你说她会不会后悔得直哭呢?”

沈仲凌的身子僵硬在那里,良久转过来。这回,她终于看到她想看到的表情——震怒前的隐忍、屈辱后的疑惑。

梁莹莹忽然掩着唇笑起来,也不说话,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轻快地一下又一下梳起头发来。

“你什么意思?”他说得很慢,仿佛每个字都有千斤重。

她却故意没听到一样:“反正你有新欢了,旧爱的事情,你何必这样假惺惺地装作在意?”

他一把拉起她的手:“我问你什么意思!”

梁莹莹把手从他手里拽出来,恨恨地想:你终于疼了,是吧?你这样每天让我疼,我不让你疼疼,你怎么知道我的苦!

她凝眸一笑,仿佛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事情:“去年你当你在通州是怎么出来的?你大哥怎么逼傅婉初退婚的,你不知道吧?他用你的命逼她退婚,那个傻姑娘呀,自己跑到汉浦去,拿自己的身子换兵去救你。

“你知道她怀孕了吧,那孩子根本不是荣三的,是代齐的。是为了救你呀,凌少。你怎么对人家的?啧啧啧啧,可怜的姑娘……不过总算是她长了眼,跟了荣三也强过跟你这个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梁莹莹觉得自己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看着沈仲凌失魂的面孔、痛苦的神色,她心里也痛快了。那痛快,果然是一边痛一边快乐。她笑着笑着眼泪也跟着出来了:梁莹莹,你这是何苦,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今日是明天的昨日,人生于她而言是往者不可谏,来者也无法追。她选了这样的今日和明日,就是再苦也要挺起胸一日一日地走下去。

沈仲凌一步一步地退出来,边退边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她是骗自己的,是的,她是骗自己的!她为了让自己难受,故意说这样的话。是的,一定就是这样的!

婉初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她那样爱自己,她是什么都能抛去的呀。前前后后,人事种种,越来越清晰,荣逸泽是否认过的,他那样一个人,自己做下的事情从来不惮于承认,他是否认了。他怎么就没想起来?可是婉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现在他去找谁?她死了啊,自己亲手杀了她,扔在寒冷的江水里头了。她会多怨他?她从小就怕冷,在水里头泡着该有多冷?

他脑子里是纷乱的往事,忽喜忽悲,喜不知从何而来,悲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止住。他整个人都有些失控,脑子里是巨大的疼痛,仿佛要炸开一样,一路跌跌撞撞地又往小院子的路冲去。

走到了尽头却是那道高耸的火墙,煞白煞白地刺他的眼。他恨这墙,好像是它挡在他和她之间,是它让自己再也寻不到婉初一样。

他一拳一拳地去砸那墙,一个坑、两个坑……一道裂纹、两道裂纹。那裂纹的中间里开始有粉红,接着是猩红,越来越耀眼。他压抑着内心的呐喊,想要哭,眼泪却流不出来。只能一拳又一拳地,让手上的疼去遮盖心上的疼。让肉体的血肉模糊,去代替心上的血肉模糊。

早有下人见了跑去给各个院子里头的主子报信。绣文推着沈伯允,小秋搀着梁莹莹,晚香也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众人都被他那发疯的模样吓傻了。

晚香吓得直掉眼泪,她不过就是想讨得他几分怜爱而已,想让他跟梁莹莹吵上一架,然后在自己这里多住几天,赶紧怀上个孩子。如此而已,没有更多的想法,怎么就成了这个场面?

梁莹莹立在远处冷冷看着,除了心冷还是心冷。只有她,他心里果然还是只有她。只有她能让他笑,让他疼成这么一个样子。

她早就输了,她以为人生那么长,他总有爱上自己的那天。可原来是没有可能的。他是在后悔吗?这样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