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岚听他那样说,心里更是气闷,丢了两个人寻了个电话。

电话打到荣逸泽公馆里,却没人接。打到拂城小公馆里,张嫂只说先生太太早回了京州城。方岚心里又是一感叹,不知道婉初会不会也知道这件事情?她知道后又会怎么想?想想爱情路上怎么人人都这么荆棘坎坷,不如跟婉初做个伴,到国外留学算了。这年头,不嫁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年,婉初身体已经彻底大好,大路也清出来了。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同老夫妻俩告别。婉初出来的时候,戴着一对钻石耳钉,便强留下做了礼物。

小林正好也要回去,于是雇了一辆大马车,由小林亲自送他们离开。

三个人坐着大马车晃晃悠悠地进了镇子。还没到十五,镇子里头的商铺一半是闭门不做生意的。到了镇子上,小林就同二人告别了。

两个人一副庄稼夫妻的模样,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那模样分外可乐。饿了半日,先寻了一家饭馆子吃饭。要了两个菜,两碗饭。

正要结账,内室门帘子一挑,一个背着孩子的少妇从里间出来,冲着柜台喊了一声:“刘栓,东庄万老汉家的货还没送来吗?”

婉初听到这话,愣了愣,放下筷子转过头去看那说话的妇人。

圆脸盘,绾了一个发髻在脑后,穿着湖蓝色的绸缎袄,身后背着一个孩子。那少妇也感到有目光扫过来,循着目光望过去,却是呆了呆。

荣逸泽也顺着婉初的目光看过去,那少妇不是别人,正是婉初的丫头凤竹。

凤竹看到两个人有点难以置信,脸上犹疑不定,缓步走过来。

婉初开口叫了一声:“凤竹。”

凤竹才知道,这真的就是婉初了。她哇的就哭了起来:“小姐你到哪儿去了?你怎么这身打扮?”

她这一哭,背后的孩子有了心灵感应一样也跟着哭起来。凤竹的男人也跑过来,看看自家的媳妇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凤竹把孩子摘了,扔到刘栓身上,把两个人让到里间。

看着婉初这模样,凤竹又是一阵伤心落泪。

婉初只是微微笑着,也没细说。只说在别处教书,回京州的路上不小心遇上劫道的,东西都丢了所以才这副模样。

凤竹看她避重就轻,就知道她是受了不少苦,也没敢再深问。互相说了说别情,婉初道:“看到你男人对你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婉初这样一说,凤竹又是一阵难过。好像婉初和二少爷的事情还是昨天的事情,现在二少爷另娶了他人,婉初孤孤单单一个人流落在外头。好在她身边还有三公子护着。

风竹又看了一眼荣逸泽,却是忍不住笑了,边笑便擦眼泪:“三公子这模样,就是走到我眼前,我也是不敢认的。”

婉初又扭头看了他一眼,荣逸泽都快成络腮胡子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这副模样看着也还算顺眼。又不好意思总看他,便噙着笑扭回头。

凤竹看在眼里,不可置信地又斜眼扫了扫二人,心里顿时了然了,原来这一对最后倒是在一处了。想想三公子论相貌家世都不输给二少爷,虽然风评差些,可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看着对自家小姐也真心。心里就一扫这一年多的忧伤,快活起来,麻利地给两人张罗住处。

两人在凤竹这里住下,荣逸泽请她男人刘栓到京州城里头找谢广卿报个信。

荣逸泽被绑了后,谢广卿找了几回没找到人,早急得什么似的。没头没脑地找了快一个月,又不方便明着张扬,私下里动用了一切关系,都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知道荣逸泽也是常常要外出办事的,但是往往都留着联系的方式。这样不声不响地消失,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想着荣孝林一辈子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又不敢想下去。

看到刘栓拿了荣逸泽的手信过来,说人都好,请他派个车过去接,谢广卿的一颗心才是落了地。

两人见了面,谢广卿已是老泪纵横,那叫一个人事难言。上一回,是他带着人把小三的尸体从山里的破房子给抱出来的,至今都忘不了那冰冷僵硬的感觉,这一回他多怕又要经历一回。

和荣逸泽拥了又拥,心里拜遍神佛,感谢荣家是有了后人,总算对得起荣孝林的托付。

谢广卿见着两人狼狈模样,闲话也少叙了,带着两人赶紧回京州。临行时,荣逸泽又托刘栓把谢广卿带来的一千大洋给老林夫妻送去,以表示谢意。

到了丹阑大街的公馆,仿佛是一颗心都回到了原处,各自去梳洗休息。

婉初早早睡下,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燃了灯,抱着腿发呆。

看着锦衣华帐,房间里陈设的西洋家什,墙上贴着外国进口的浮雕墙纸,绛色的丝绒落地窗帘——这一切好像都是陌生得不得了的事物。仿佛那茅房泥屋、稻草土炕才是真的。

又一想,觉得那些日子也都像做梦一样。再看看眼前,更分不清到底哪一段是梦,哪一段是真。

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到外头走走,走着走着就到了他的书房。

他的房间陈置得雅致,是旧式文人的模样。博古架上精致古玩,檀香木缂丝绢绘瑶草琪花屏风,青花瓷的落地大花瓶,里头卷着几轴画卷,满架摆放整齐的书册。婉初若不是知道他身世,从前她说什么也不会相信这书房是三公子的。想到他,婉初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

她在他书架前流连许久,他看的书很杂,天文地理、文史经济、科学百科,什么都有,且书籍都是整洁崭新的,可见主人非常爱护。

有一排的书,书脊却是磨旧了。抽了一本出来,是旧式线装本《姑妄言》,随手一翻却是一本艳情小说,卷首歪歪扭扭写了一个不成体统的“逸”字,想起他说过小三最爱看这些书。又随意抽了一本,果然都是这类的书,还带着让人脸红心跳又惟妙惟肖的插图。

婉初忙把书都摆回去,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和刚才没动过一样。可心却跳得厉害,仿佛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想了想,这书这样陈旧,看来是主人经常翻动,却未必是小三看的,怕是这位二哥也是经常捧读吧。自己刚才不过是瞄了几眼,心就跳成这样,如果整日看这样的书,怎么受得了?

心虚似的离书架远些,抬头看见墙上的一幅字。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券,累奏流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看了看落款,费南梓。一时间有一种恍然。

荣逸泽送走谢广卿,路过书房看她呆呆地望着字,走过来在她背后停住,笑道:“怎么了,是赝品吗?”

婉初回头看见他穿着白绸子睡衣,脸也刮干净了,倒换回了清逸飞扬的模样。更有一种恍惚,好像过去的那月余都是梦一场,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摇摇头:“这幅字是哪里得来的?”

“少时做生意,别人送的。怎么?”

婉初缓缓道:“这幅字,正是我少时研的墨……”她倏地又是一笑,指着那红印章下头一处墨点,“瞧,那时候我也是调皮,费先生走后,我偷偷在下头写了一个“婉”字。连父亲都不知道,还把它一直藏在书房里头,没想到最后到你这里了……”

荣逸泽仔细地看了看,那墨点隐约真是个“婉”字。

两人心照不宣地不再谈下去,却都不得不相信天缘凑巧这回事情。

“怎么还不睡?”

婉初凝眸一笑:“认床……”

荣逸泽也是一笑:“我有办法,你去房里头等我。”

婉初回了房里,不一会儿见他拿着一瓶洋酒,另一只手里夹着两只高脚杯子过来,给她倒了一杯底的酒:“稍稍喝一点,睡得会香些。”

婉初接过酒杯,也就是抿了一口,握着杯子突然觉得局促起来。

墙壁上镶着一盏琉璃荷叶盖的电灯,只那一处散着柔和的光亮,其他的地方都是看不分明的微茫。窗帘被婉初拉得大开,斜过头去能看到一弯上弦月,透过垂着的那层玻璃窗纱,把边都镀出一片朦胧来。

两人在床沿坐了坐,又说了些无边无际的话。对面华衣锦服的人,好像怎么看都觉得有些陌生。好像那相互取暖的,不真的是他们。

婉初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里有什么东西一次又一次地爬过来爬过去,闹得心里痒痒的,说不出的难受,下意识地就扶了扶手臂。

一口酒下去荣逸泽就知道自己有点醉了,也不知道自己的仓皇无措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东西,都埋在心里。在心里那方寸之地,生了根,发了芽。那芽越长越大,撑得心都要破了。

笑谈了几句路上的趣事,便再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好像都有意无意地避过不谈相拥而眠的夜晚。

婉初是不能想,一想到那些,心里就乱。于是脸上也开始有了乱色,便垂头不语了。

荣逸泽心里是空了,看她不言不语的模样,好像她那样的为难都是为着自己。于是不想再逼她,主动跟她道晚安。

婉初不料那样一个荒唐爱玩笑的人,今天也这般的拘谨,于是起身送他到门边。

他回头又说一声:“晚安,早点睡。”声音里头是掐得出水的柔情。

婉初却像怕那水滴落似的,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胡乱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复,然后仓皇地关了门。

荣逸泽愣愣地站在门外,他觉得他应该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野村乡舍里的那个婉初,好像不是眼前这个。眼前的这个,好像是去年初识的冷若冰霜的那个;是为了沈仲凌,决然千里救城的那个;是斩断愁怨冷然无心的那个。却都不是曾经抱在怀里实实在在软玉温香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