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不疑有他。看到荣逸泽,这才问道:“刚才只顾得跟格格说话,还没请教这位先生是?”

荣逸泽伸手跟他握了握:“鄙人荣逸泽,是你们婉格格的未婚夫。”

婉初听他那样说,脸红了红,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反驳。

马瑞将两人的模样收在眼底,心里一惊,可面上没有一点的波动,笑着道:“原来是未来的姑爷。姑爷姓荣,不知道,跟上届华东商会会长荣孝林荣老先生是什么关系?”

“那是家父。”

马瑞一抱拳:“原来是三公子。”

两人寒暄客套了几句,就跟婉初商量北去的事宜。婚礼不日就要举行,马瑞的意思是越早去越好,斟酌了问两人:“明日如何?”

荣逸泽垂目不语,婉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马瑞,还是点了点头。

送走马瑞,门一合上,他就揽着她进怀里,头搭在她肩膀上:“我舍不得了,怎么办?”

婉初只是笑,她也是恋恋不舍了。

不多久前,也是同他道别,那时候他问她:“京州城里就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吗?”她的心是忐忑的,是有什么东西牵着她的心的吧。只不过那时候,心如长河,重重迷雾不辨南北。心上是蒙着厚厚的尘的,如今被春风吹去了。原来让她想念的,是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从来没想过的人。

她像回应一样,拥住他笑道:“又不是不回来。”

“你乖乖在定州等我。等这边忙完了,我带着聘礼去你家提亲,可好?”

婉初梨涡里盛满了笑意:“谁要嫁给你了?”

荣逸泽捉起她的手,摆在两人面前:“婚戒都收了,还说不嫁?”

“没见过你这样赖皮的,是你强戴上的。”婉初娇嗔一笑,就要挣脱。

他却是揽得更紧些:“我若不用强,你又怎么会戴?戴了,可就不许脱的。你说,要不要我连嫁衣一同带过去?”

“你又没有我的尺寸,到哪里做嫁衣去?”婉初捏了捏他的鼻子。

他的手却上下不老实起来:“也是。太太这是让我给你量量尺寸吗?”

婉初面上更红,被他闹得也浑身发痒,两人又闹了一夜。

第二日,马瑞亲自过来接婉初。两人牵着手默默无言地坐在后排。转眼就到了火车站,这条路本来并不短,可今天却是转瞬即逝的路程。

站台上到处都是往来送行的人,他俩站立在一处低头诉说离情。

冷风吹起了她鬓边短发,火车发出低鸣。他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快速地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婉初的脸倏地就红透了。

荣逸泽又从口袋里头掏出个东西放在她手里。婉初正要细看,马瑞在边上不好意思催促,可是也不能不催,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透过车窗,看那人身长玉立,看那人独立风中,耳边是那句呢喃:“婉初,我爱你。”

没有要求、不求回报的一句,像是宣誓一样。

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我娶你,不管你嫁或不嫁。蛮横霸道的感情,睥睨常情的傲气。她这一生第一句这样的话,竟然是他说的。

“如有真爱,当真心言说”原来是这样的。

沈仲凌从前总说:“你怎么不懂我的心呢?”他是从来没说过爱她的。他以为她是懂的,可她不是不懂,而是不能确定。

荣逸泽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说给她听,爱她,想要她,想娶他。他的想法,都一一地告诉她,不需要她去猜。原来可以这样爱一个人,原来一个人可以这样地被人爱。

她的心跳得很快,手里头攥着他塞给她的东西。因为攥得太紧了,这才觉得硌手,摊开来却是她的那只耳坠子。

婉初垂着目光,嘴角是向上扬着的,眼泪却掉了下来。从随身的行李里拿出那单只的耳坠子,这一次,它是自己回来了。

是一双一对的完满。

第十八章 眉间心上玉簟寒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梳洗完毕,吃了些早饭,火车就缓缓进了定州北地的站台。

婉初挑起车帘子往外头看,站台上站着一排荷枪的士兵。泥黄色的军服,清一色的戎装大衣,腰间武装腰带,肩章竖置,军装制服自是和别处不同。看着也都是英姿飒飒,很是矫健。

火车停稳了,马瑞过来敲她的门,将她的行李拎着。

婉初随着他下车,出了站台,马瑞立足望了一望,微微笑了一笑,引着她到不远处的一辆黑色别克汽车那边去。

车子里头下来一个穿戎装大衣、长筒军靴的年轻人。面貌端正,鼻梁上架着一只金丝眼镜,看着很是斯文。

婉初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子嗣颇多,和她同龄的也有几个。她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便先端着姑姑的身份,等他先打招呼。

那年轻人看到马瑞,和他点头一笑示意,目光转到她脸上,问道:“这位就是婉格格吗?”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便知道并不是自家的人。略略一笑,垂了垂头,算是回礼。

马瑞把婉初的行李交给司机,客气地过来向两个人介绍道:“田中先生,这就是我家婉格格。格格,这是田中先生。”

婉初听到那人的姓氏,却是东洋人的姓。自己过来,没见到自己家人来接并不觉得奇怪,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来接自己?于是越发端着疏离的礼貌客气。

田中规整地向她鞠了一躬:“鄙人田中安正。”汉语纯正得没有一点口音。婉初只好回了一礼。

马瑞兀自坐到前面,田中却帮着婉初拉开车门,让了她进去。两人各自坐在后座的两端,婉初余光瞧见他双手扶膝,端正地坐着,是标准的军人姿态。

其间田中礼貌地问了问路上的旅程,婉初也只是礼貌地回答一二,没有要深谈下去的客气。田中也不以为意,偶尔和马瑞说上几句。

定州北地的冬天比京州更是寒冷。车窗上笼着朦胧的雾气。抬手一擦,清楚地瞧见大马路上往来的行人,也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

堆着的积雪绵延不断,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刺目的光亮。路边鳞次栉比的商铺林立,比之京州略有不同的是那商铺里头多了很多东洋字,路上也能看到很多穿和服的行人。

车子又行了一阵,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停下,却是一座旧式建筑。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镏金乌木匾上书着“德清王府”四个大字,竟然同京州城里头的老王爷府是一模一样的。

几人下了车,马瑞见婉初昂头遥望那匾,便道:“格格是看着匾眼熟吗?”

婉初点点头。

马瑞又笑道:“可不就是老王爷府里头的那块,让大爷给寻回来了。”

早有下人们规整地立在门口迎着。

婉初淡淡地笑了笑,随着他跨进王府。这府邸却是照搬了京州城里的老王爷府的模样,前庭狮子院、雁翅门、银安殿、左右配楼,东西两路是几进的大四合院。如果没有记错,后头应该还有后罩楼和花园。

堆金积玉的俊宇雕墙,高堂广厦的玉宇琼楼,那是怎样的一种奢华富贵。只听马瑞说起过大哥南征北战,在定州北地有一份不薄的家业,却没细说。

婉初听说过这位大哥少年从军,名头却是不响,于是也只当他是定州某个军政要人,却不想这份家业是如此丰厚。

德清王是前朝最后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所谓铁帽子王,是世袭嫡长子永不降级,而其他的爵位都是一袭一降的。前帝子嗣单薄,所以说起京州城的“老王爷”,都知道是单指德清王的。

父亲故去后,倘若前朝仍在,大哥做这个王爷倒是顺情顺理。可如今都已经是民国了,他还担着这个王爷的头号过活吗?

原先并没有细问大哥一家如何营生,如今单看这府邸,就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那样一种富贵权赫、贯朽粟陈,奢华至此,他靠什么去撑起这片楼阁里的繁华?

婉初像是走在梦里头,只是小时候走到了厅里,就能遇着父亲或者母亲。那时候她一跨进厅里头,就能看见父亲冲她张开双臂,她就一路小跑跳进他怀里,父亲便用胡子在她脸上摩挲逗痒。

只是今天这一条路走到头,却见人形绰绰,厅里头或站或立着十几二十号人。

婉初一迈步进来,就看到当中一人,身上是军制常服。那人四五十岁模样,仪表堂堂。这张脸就是记忆里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