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初听说过,这个院子本是空着没人住的。由于梅花长得好,偶尔有丫鬟、小姐过来折梅花插瓶。她住在这里,也喜欢这院子的景致。今天走到院子里仔细一看,觉得梅花开得分外的好,她也忍不住想折一枝,可又觉得折下来可惜。正犹豫间,不想就被他折了。

“回姑姑的话,我只是散步到这里。不知道姑姑住在这里,是侄儿惊扰了姑姑。”他跟在她后头,长幼有序,并不敢造次。

婉初看着这么个沉稳的大侄子,总觉得好笑。低头又暗暗笑了笑,又想起什么来,于是问他:“你房间里有电话吗?”

傅博尧答道:“回姑姑,有的。”

“能借我打一通电话吗?”

其他房的电话都是跟大厅相通的,只有傅仰琛的电话是单独的线。傅博尧是家中嫡长子,又在军部有重职,那么他的电话应该也是单独的。

婉初问过几回听差的丫头,有没有电话过来找她,丫头都说没有。她心里多少有些疑心中间出了什么问题,怕是荣逸泽抄错了电话号码,所以找不到自己。可大厅里人来人往,又不好在大厅里打电话。

自己这间住处却没有电话。家里人多,汽车也总是在外头的,也不好叫人带她去电话局。

“当然。”傅博尧虽然好奇她为什么不用厅里的电话,却并不问,“我这一线电话和父亲屋子里头的一样,不过父亲白天多半不在家中,所以不会有人听到。”

婉初被他这样一说,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也不是什么顶重要的事情。”可这解释反而有越描越黑的意思,索性不再说话。

两人往傅博尧的院子去,婉初还携着那枝梅花,进了他的房间里,博尧就退了出去。

电话照样没人接听。婉初有点气馁,可又担心他出什么事情,手里的梅花也无心欣赏。

抬眼打量了一圈傅博尧的房间,桌上紫砂盆里供着赏石,房间布置得干净雅致,却有些过分老成。看到他几案上一尊孔雀蓝釉长颈球瓶,倒是给这房间增了些许亮色,顺手就把那枝粉白的绿萼梅花插了进去。

出来谢过傅博尧,婉初又回了听梅轩。

傅博尧心潮难以平静,半夜睡得就不踏实。辗转左右也不能深眠,索性起床写字。

更深夜重,他懒得惊动下人,只自己添水磨墨。等到一篇《白马篇》写完,才觉得心静下来。

鼻端似有暗香浮动,抬头才看到瓶子里那枝梅花,正是白天折给傅婉初的那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插到这里来了。想到白天的境况,情不自禁地嘴角扬了一扬。

元宵节这日,年轻的一辈照例是要去观礼大街看花灯的。

到了街上,简兮由未婚夫陪着,几个兄弟姐妹也各有相好的手足。弟妹们有些怕傅博尧,反而各自躲走得远些。四下散开后,最后倒落得傅博尧和婉初形单影只,只好凑在一处。

婉初很久没凑过这样的热闹,看什么都新奇,步伐是说不出的轻快灵动。傅博尧默默地跟在她后头。

年里军部里的事务大多是散闲下来了。往年他从不凑这个热闹,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就跟着弟弟妹妹们出来了。看着街上人人喜气洋洋的笑脸,突然就想不起来上一回出去看灯是几岁的事情了。

好像依稀能记得跟着母亲去过一回,后面家里再怎么热闹,也没什么记忆了。好像那些热闹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也没人记得叫上他。可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姑姑,比自己还小上几岁,同自己说话却是长辈的口气,又时不时冒出年轻小姐的娇俏做派,凭空就给他添了几分兴致。

街上人潮比肩接踵,傅博尧怕她走丢,亦步亦趋地跟护在左右。婉初见着新鲜玩意儿必然要凑过去看。

走着走着,婉初突然就不动了,远远瞧着一盏灯笼发呆。愣了半晌,才缓缓走到那花灯摊前,仰着头看。

傅博尧顺着她目光看去,是粉色宫纱糊的一盏灯,上面工笔白描着一位美人。穿的却是旗人旧式的衫裙,手拿团扇扑着流萤,上面是一行行书“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画面上的美人螓首蛾眉、妍姿巧笑,怎么看都有几分面熟。

他恍然想起,却跟婉初有几分相像。于是偷眼去看婉初,却见她眸子里盈盈水水的。

“姑姑是看上这盏灯了吗?”

婉初点点头。傅博尧看她那眼神倒有几分孩子气,于是忍不住笑了笑,走上去找那小贩取那盏灯。

那小贩却说:“这盏灯只卖给姑娘。”

傅博尧觉得好笑,便道:“就是姑娘要买。”

小贩又道:“只卖给姓傅的姑娘。”

傅博尧却是哭笑不得了:“可巧,就是姓傅的姑娘要买。”

小贩看了看傅婉初,便摘了灯笼给傅博尧。

博尧正要掏钱给他,那人却不要,还递了张叠在一处的字条给他,说是给买灯的姑娘看的。

傅博尧更是疑心了,将灯笼和字条一并给了婉初。婉初打开,看后却是脸上飞个一朵红云。

上头的字是见过的,可还是不敢相信一般。会是他吗?又期盼着是,心里又有些气恼:那头跟别的小姐好了,这边就这样哄我吗?

再看着灯笼也来气了,索性塞到博尧的手里,然后怡然自得地接着逛下去。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地跳得厉害,猜想着他是不是偷偷躲在暗处,还是自己自作多情地认错人。

傅博尧逸然清俊、身量玉挺,走在街上本就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目光。如今提着这样脂粉的东西走着,更是引来姑娘眼波妍笑频顾。

他自己也觉得怪异,一招手,尾随的便衣侍从官余靖从人堆里闪出来。原以为他是有什么吩咐,没想到却是让他提着灯笼。

余靖撇撇嘴,在傅博尧扫过来的凌厉的目光下,只好接下。

这边婉初又走远了,没走一阵子又瞧见另一个摊子上也卖着差不多的灯,也是白送给姓傅的小姐,也是同样的字条。

一条观礼大街走一半下来,却是到处都有这灯,都收到这字条。婉初这才知道,他这人是真的来了。心跳得如鹿撞,转身抖着声音问傅博尧:“筑香渚在什么地方?”

傅博尧看这光景也猜了几分出来。他也是交过女朋友的,但是他那样的身世人品,多是女孩子扑上来,最不济也就是你情我愿的半推半就。这种事情上从没有对人殷勤至此的习惯,像这样花心思讨女孩子开心,更是想都没想过。

看婉初问他筑香渚,就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一座庭院。婉初把手里的灯又塞给他,拎着裙摆一阵风一样往前跑。傅博尧只能快步在后头跟着。

筑香渚双门大敞,跨进去才发现路两边都挂满了粉红宫纱的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是她,各样的衣衫,各种的衣裙,长短的头发,都是她,都是他遇见过的她,都是他脑子里的她。

六角凉亭下也点着几盏宫灯,照亮灯下的人。藏青色大衣,格子围巾,在灯火阑珊处仔细描画着一盏灯。

婉初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生气。一时都堵在胸口,涌出几点泪花来。

荣逸泽抬头看见她,粲然一笑,放下笔,走过去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道:“可是画完最后一盏了,这回不怕烧了吧?”

婉初扭过头看了看这一盏,面上不是白描的画,而是工笔重彩的自己,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含笑端坐着。不知怎么,却是哭得更厉害。

荣逸泽给她抹着眼泪:“好好的哭什么?谁给你委屈了?难道是我的画把你画丑了?”歪头又看了看宫灯上的人,温声笑道,“大约是要比伯母画得差一些,可也不至于让你这样伤心。”

婉初拂开他的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怎么不来找我?”

“想法子怎么逗你开心。”

婉初抬头看他,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要我生气的事情,这样花心思逗我开心?”

“我自然是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事情,可是害怕你因为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事情生气。我是想告诉你,我跟白小姐真的是清白的。”

婉初却是噘起嘴来,扭过头不看他。荣逸泽捏住她下巴,逼她正视:“给你打电话,总也找不到你。又错过你的电话,我猜你就会自个儿生闷气,这才想出这个傻办法。好在还是把你找到了。”

“万一我没出来呢?”婉初打掉他的手,歪头笑道。

“我能掐会算,知道你今天肯定会出来。”

“万一其他的小姐来赴你的约呢?”

“那我就问她认不认识一位叫婉初的漂亮小姐。你想,都是姓傅的,怎么都能碰上个把亲戚吧。”

“万一没等到我呢?”

“那我就雇人在灯笼上写上字,明天把城里都挂满灯笼。只要看到灯笼,就知道我来过,你便不会恼我。你看,我又写又画了一天一夜,手都快断了,才来得及在夜里把灯笼放出去,总得给些奖励吧?”

说着说着额头抵到了一处,呼吸就重了几分,侧头正要去亲她,婉初想起身后还跟着傅博尧,忙推他:“还有人……”

傅博尧跨进园子早看见两个人卿卿我我,便转过身子。让侍从官们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在阴影处抽了一支烟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