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隐约有人声潮动,天上偶尔绽放几朵灿烂烟花,身后是缠绵的有情人。他突然觉得寂寞了,这些热闹,这些温情,跟自己都没有关系,都不是自己的。自己有什么呢?原来这才是寂寞。人家的欢乐都衬着他的寂寞。

荣逸泽这才抬头去看那隐在阴影里的人,身长玉立、英挺利落,是个年轻的男子,心头难免些许不是滋味,眉头也轻轻蹙了一下。

婉初以己推人,怎么会不理解那种滋味,忙解释道:“是我侄子。”从他怀里退出来,理了理头发,叫了一声:“博尧。”

傅博尧这才转过身,走过去。

荣逸泽眉头散开,望着来人。两个人目光俱是一闪,然后不露痕迹地握了握手。

婉初不知道怎么跟他介绍,荣逸泽却堂而皇之道:“我是你家未来的姑老爷。” 目光里还是将笑不笑的笑意。

婉初面上一热,剜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傅博尧略一公事地笑了笑。

这时候有伙计过来恭敬地问荣逸泽:“先生要等的人是等到了吗?”

荣逸泽点了点头,伙计于是在前头引着他们穿廊过堂进了一间雅室。

筑香渚是个苏帮菜馆,照搬了姑苏那边的园林。这大堂内居然也修得九曲环廊,乱石堆叠。又有一方碧池,两三漏窗,极得曲径通幽的雅趣。

因定州寒冷,冬日极长,堂内通着暖气管子,温暖如春。回廊两边春有芍药铺径,夏有池荷碗莲,秋可赏菊品蟹,冬则围炉煮酒。百转千回间,移步换景如桃花源似的所在,极得文人雅士的喜爱。只是今天半个人影都没有。

三人落座,婉初自是含着笑。荣逸泽也不避嫌,牵着她的手,姿态怡然。园子里头伺候客人的都是闺秀少女,衬得小园子更显着春意怡然。

三人进的雅室名为“西堂”,落座下来,有豆蔻少女先奉上几盏香茶。婉初四下打量,笑问他:“这样的地方,你怎样找到的?”

荣逸泽笑道:“要见你,自然要找个好地方。”

婉初面上又是一红,偷眼看了看傅博尧。傅博尧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头呷了一口茶。

“博尧也来过这里吗?”婉初毕竟是姑姑身份,也要照顾他的情面。

傅博尧恭敬地回她:“回姑姑,偶尔来过几回。这间雅室是此处最好的一间。”

“这‘西堂’二字有什么讲法?”婉初问他。

傅博尧却颇有深意地笑了笑,目光扫到荣逸泽的身上:“姑姑,不如问问准姑父。”

荣逸泽看她杯中茶去一半,便拿起茶壶给她满上:“这二字取的是前朝刑部尚书王士祯的一句诗:‘夜来微雨歇,河汉在西堂。’”

婉初歪头看荣逸泽,奇道:“这个你也知道?”

“怎么姑姑不知道,这间馆子是准姑父名下的产业吗?”傅博尧好整以暇道。

婉初笑意更甚:“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荣逸泽歪着头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最要紧的本事你见识过了,其他不打紧的慢慢说给你听。”

婉初看他笑容里带着荡然情愫,心里明白他所指,面上红透,当着傅博尧的面又不好娇闹,只好低头拿着菜牌遮了半张脸。可菜牌子上的字也看不进去了,索性递给他:“你这当老板的,介绍些招牌菜吧。”

荣逸泽却笑道:“虽然我是老板,说实在的也是头回在这里吃饭。不如让博尧侄儿来点吧。”

傅博尧腹诽,这人倒是大言不惭地充起长辈来。碍着婉初在座,也不跟他计较,接过菜牌子道:“恭敬不如从命了。”点了松鼠鳜鱼、黄闷鳗、酱方、碧螺虾仁和几道时令鲜蔬。

婉初吃了一些,只觉得菜色清隽和醇,浓淡有度,却是地地道道的苏帮菜。

“你这馆子里的大师傅倒是好手艺,仔细善待,小心给人挖了去。”婉初打趣道。

荣逸泽微微一笑:“我也就是投了些钱过来,日常经营,我也不参与。老板娘发话了,我回头就要好好交代给经理听。”

三人散聊闲吃了一顿, 吃完了饭,傅博尧也不愿意做电灯泡,留了家里的地址给荣逸泽,让余靖挑着一堆灯笼先自离开。

婉初则提着那一盏凤冠霞帔的灯笼随着荣逸泽去看花灯。路上有卖花的小童拎着篮子到处叫卖,见到两人,殷勤地上来说:“先生给太太买枝花吧。”

婉初被他叫作太太,含着羞地笑。荣逸泽给了他几块钱,连篮子一同买了。街上人群散了些,忽然看到前面乱糟糟一片,还隐隐听到有人哭闹。

还没靠近,就看到有警察的车过来,哨子声划破天空,围着的人群这才散出一道路来。有个脸上肿了的东洋人跟在警察的边上,嘀嘀咕咕地说个不停。

荣逸泽把婉初护在一边, 婉初被人群挡着,看不分明。半天才看到一个戴着鸭舌帽子的年轻人被警察带走了,背影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后面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头发散乱,低着头只是哭,也被警察拉着往车上带。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道:“还有王法没有!是那东洋人调戏人家姑娘。这小伙子打抱不平,怎么把好人给抓去了!”众人纷纷附和,很是不忿。

一个矮胖警察,手拿着警棍在手心拍了拍,阴阳怪气道:“既然有人看见了,那就跟着去警察局做个证人吧!”

这下周围的人也都不说话了。那姑娘泪眼抬起扫了一圈,竟然一个挺身而出的都没有。大家伙虽是愤懑,可也都不敢说什么,讪讪地四下散开了。

那警察看无人说话,推着年轻人和那姑娘上了警车。

婉初拉了拉荣逸泽的袖子,幽幽地道:“这定州倒成了半个东洋人的天下了。我回去跟博尧说说,让他把这人放了。警察厅的人都是这样办事的吗?!如此让人寒了心,他们是怎么当父母官管理一方的?看着这样的事情,真是扫兴得很!”

荣逸泽拍了拍她的手:“这事情还用不到找你侄子,明天我去一趟用点钱就放出来了。”

婉初眉头一皱,嗔他道:“也不知道是世道坏了,还是你们这些爱用钱办事的人把世道弄坏了。”

荣逸泽捏了捏她鼻头,笑道:“世道本就如此,我们不过是遵守世道的法则。快意恩仇固然痛快,有时候不见得比顺水行舟有效率。而且,记得我说过吗,有时候你所见的,未必就是你所见的那样。”

婉初笑道:“又说些拐弯抹角的话!”

她怎么会不了解?不过是从小在海外漂泊,国家积弱,自然难免受外族的欺凌。

又想到小时候的经历,不禁叹息:“不过是国家山河零落,苦了咱们这样的百姓,白白受外人欺侮。我小时候就遇上过这样的同学,就算她不如你富、不如你美、功课不如你好,可依然能颐指气使地不把人放在眼里,处处为难你。不过就是依仗着她的国家强大过我的国家而已。”

荣逸泽揽着她走:“嗯,我知道你是既富又美、功课又好的。”

婉初被他逗得一笑,荣逸泽才缓缓道:“所以,总要发展咱们国人自己的工商经济和教育,这样才有迎头赶上的一天。”

婉初又笑:“若我阿玛还活着,怕是要把你当成宝了!当年变法的时候,他就极其赞同康先生振兴工商事业的主张。可惜,皇帝都落了那样一个下场,他不过是个没实权的皇亲,也只能三缄其口明哲保身了。我阿玛也是对朝廷寒了心了……”

两人边聊边走,直到街上人潮渐渐散去。夜深了,寒气更重。荣逸泽怕她在外头待得太久受了寒气,于是送她回府。

刚到府门前,他又把她拉进怀里,密集深吻诉说心中思念。婉初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荣逸泽紧紧拥着她:“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明天一早还要回京州去。”

婉初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的那样放荡。单看今天筑香渚的规模,就知道这样一家大手笔的经营,不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做得起来的。也不追问他回去做什么,微微一笑,由着他抱着。走了这么长的路,虽然天气说不出的冷,身上活动开了却是热的。

“婉初,你怎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

“问问我有多少家底,以何为生,回去做什么……你不怕嫁个穷小子吗?”

婉初却是咯咯笑出声:“这有什么好问的,单就这家馆子,好好经营也足够生活,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要是没钱了,我还有些私房钱,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荣逸泽手指在她鼻子上捏了一捏:“当我是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婉初笑道:“你又不白。”

荣逸泽呵呵一笑,又将她搂得紧些。又厮磨半晌,婉初轻轻推他:“再不回去,要被人笑的。”

“有没有想我?”

婉初轻轻“嗯”了一声。头埋在他胸前,听到他闷闷笑了一声:“真想现在就把你拐走……你走了以后,我一个人都睡不着了。”

婉初轻笑道:“肉麻。”

“我只对你一个人肉麻,你要早点习惯。”

婉初抬头看他,他的目光正殷殷垂在她脸上。看着她娇艳的唇色,忍不住又亲了上去。

待到呼吸稍稍平息,荣逸泽才把婉初送进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