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头的少爷小姐也都陆续归了家,婉初是最后一个进门的。

傅家规矩大,子女们都是晨昏定省,这会儿时间却是晚得厉害,傅仰琛早就歇息下来,就免了孩子们今天的请安。相好的姐妹兄弟有些饿了的,都让厨房添了消夜。

荣逸泽和婉初是避过众人从小廊里回去的。在听梅轩前头正遇上傅博尧,荣逸泽目送婉初进了房间,这才轻笑道:“不知道能不能麻烦大侄子送送我?”

傅博尧淡淡一笑,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并肩走在一处,傅博尧道:“想不到慕老板居然是我未来的姑父,你说这世界真是小。”

荣逸泽道:“我也没想到定军总司令是我的大舅子,陆军总长会是我未来的侄子。早知道,何必费这番力气,直接找府上了。”

傅博尧不紧不慢地笑道:“你若不多出些力气,又怎么哄得姑姑开心?算是你运气好。你是没看到姑姑前两日愁眉深锁的模样。”

荣逸泽眉头挑了一挑,刚才听婉初说她总是在家,并没怎么出门。可是这电话总接不到她那里,也是让人猜疑。

沉默了一阵,荣逸泽问道:“我上次提的民资筹建铁路的事情,总长大人可想好了?”

傅博尧听他又称自己的官衔,必定是撇清姻亲关系,只谈生意,颜色也正了几分:“你说的让民商投资的事情,我也跟父亲提过。可惜,他还是忌惮东洋人。”

“我也就来过定州几回,眼见都是东洋人横行霸道,铁路是经济的命脉,你这边铁路都被东洋人把持着,商用、军事都不得便利。现在新修的铁路多是举高息外债,中国人在北地连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铁路都没有……你是未来的一方之主,不知道你做何感想?我虽然是商人,也明白先有国后有家的道理。”

“慕老板的生意,是越做越大了。”傅博尧最近本就为这事情烦扰,此时也只能避过他的话头。

“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个生意人,也大不过总长这样做江山买卖的人。王爷的志气是在于复辟,总长的志气,怕是不一样。难道要把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吗?”

傅博尧眉头紧了紧:“这事情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你说的那些,我又怎么会想不到?”

荣逸泽知道他境况也不易,也不再相迫,又想到婉初的事情,便问:“府上的下人都可靠吗?”

傅博尧不料他问起这个,飘了一个疑惑的眼神给他。

荣逸泽理了理大衣,戴上手套:“打过几回电话,传话的人都没把话传给婉初……”

傅博尧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慕老板请放心,我自会好好照顾姑姑。”

荣逸泽会心一笑:“过阵子还要新开两个面粉厂,到时候请总长大人赏脸剪个彩?”

“这个好说。不过慕老板上回提过的捐赠……”

“我会每年再增加一成的捐赠。如今咱们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照顾。别说捐赠粮食,只要侄子有用得上姑父的地方,尽管开口。”说着不温不火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傅博尧扫了一眼他落在肩上的手,淡然一笑,然后目送他离开。

简兮的婚礼是在正月二十,那日风和日丽,干爽宜人。婚礼遵循着旗人的传统礼俗,又带着皇家气派。又因为夫家是财阀,更是比着挥霍一般。那叫一个热闹非常。

婉初多少年第一回主动在这样热闹的场合里,婚礼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快乐。

结婚的头一天,冯至琨是要在女方家住上一宿的。第二天一早,升高桌,傅家人按辈分入座,冯少爷依次跪在桌前行磕头礼。意思是扫一扫夫家的气焰,不能委屈了嫁过去的姑娘。

家里几个调皮的格格,更是想着法子逗他。冯至琨是个话不多的青年,被捉弄的时候也只是红着脸,恭敬地由着她们闹。

第二日新娘子出门,简兮离家的时候,由傅博尧亲自抱进轿子里,双脚不落地。

婉初被年轻的子侄们围着,闹在一处,拖着她一同去送亲。

新娘嫁妆是早一天送到夫家的,婉初也跟过去看了。光是送嫁妆的车,就开了整整二十辆。简兮是嫡长女,嫁妆自然是丰厚些。

新娘的送亲队伍与新郎的迎亲队伍一起到新郎家,新郎要在新娘下轿前向轿下射三箭。按说这三箭是不装箭头的,或者空拉三回弓,可冯至琨在军中是出了名的神射手,便被人怂恿着安了箭头射了三箭,箭箭都中了轿身上,众人又是一阵叫好,更添一分热闹。

新郎射完三箭,地上铺上红毡子,新娘从红毡子上走过,然后跳过火盆,取个红红火火的意思。

新娘子接着就去坐帐,送亲的娘家人就跟在一处喝酒。席面上都是双方的亲戚,两家都是家大业大,光是亲戚就摆了三四十桌。

席上有新郎家的年轻人,见着漂亮的小姐难免过来大献殷勤。婉初从未在定州社交场上露过面,这样新鲜又美丽的小姐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可还没说上三言两语,就被她边上的傅博尧的眼神给冻回去了。

婉初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都是小辈,你别吓唬人家。”

傅博尧却是不苟言笑,侧耳低语:“是准姑父特意交代给侄儿,要好好照顾姑姑。”

婉初只能无言地抿了一口茶。

闹到了半夜,才从新郎家回去,婉初也是兴奋得没一点困意。兴奋里又生出些羡慕和向往,便有一份归心似箭的心情。

第二日和荣逸泽通电话,婉初细细跟他说起婚礼当日的热闹和乐事,他在那头静静地听。最后婉初看他总不说话,便停下来问:“我是不是像个唠叨的老太婆?”

荣逸泽肃然道:“不是……婉初,我一无江山为聘,二无匹国陶朱之富。我所能给你的保证,就是一辈子让你衣食无忧,一辈子待你好,一辈子不委屈……傅婉初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没料到他会在这时候补上求婚,鼻子却是酸了又酸,眼眶也红了红,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荣逸泽在那头笑道。

两人正说着,三姨太带着小格格碧蓁进来。婉初不好意思抱着电话说下去,三言两语跟他道了别,挂了电话。

碧蓁这会儿正抽泣着,三姨太低声地训斥着她。婉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蹲下身抚了抚碧蓁的头发:“碧蓁怎么哭了?”

碧蓁不过七八岁,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她也是极其喜欢这个姑姑,举着手里的小人给婉初看:“郭裴嘉弄坏了我的小面人!”

婉初一看,是个巧夺天工惟妙惟肖的仙女:“这是哪里买的?姑姑再给你买一个,可好?”

碧蓁还是哭:“是我大表哥寄来给我的,是汉浦的东西,北地没有的。郭裴嘉是坏人!”

三姨太忙捂着碧蓁的嘴巴:“娘怎么说的?这样的话不可乱说!”脸色却是极其的严肃。

婉初不解地问:“三嫂,郭裴嘉是谁?”

三姨太这才低声说:“是皇上的内侄……”顿了顿,又说,“妹妹千万不要在司令面前提起这件事情。”

婉初拍拍她的手:“嫂子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但也明白她的顾虑,又道,“你放心,我不是乱说话的人。”

然后对碧蓁道:“你把这个给姑姑,姑姑帮你修可好?”

碧蓁这才破涕为笑。这时候有仆妇过来回话说小少爷醒了,正哭着。三姨太分身无力,婉初便让她自去,自己领着碧蓁到自己房子里头给她修小面人。

婉初找丫头要了些面粉,跟碧蓁一同和稀泥玩。碧蓁平日里被管束惯了,不曾有过这样放肆玩闹的机会,早把面人的事情抛到脑后,只顾着一同搓小人玩。

傅仰琛受旧式教育,都称他一句“儒帅”。自己的子女虽然也学些西人的文化,但还是在国学里很下功夫,规矩更是多,平日里连话都不可多讲。

婉初却爱和三姨太唠嗑,一来二去,知道了她原是出身于一个家道中落的书香门第。碧蓁得她母亲指点过,手又极巧,揉出的小动物、小人,也分外有模有样。

婉初看她捏了一个自己,又捏了一个母亲,还做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便问:“这个是谁?是你大哥吗?”

碧蓁吐吐舌头:“我可不敢做他。这是我大表哥。”

说到大表哥,婉初就记起来她这小面人就是他表哥送的:“你这表哥对你可真好。”

碧蓁笑道:“我这表哥,我最爱了,每年过节、我生辰,他都找人送礼物给我。”

“这次你大姐出嫁,怎么没瞧见他过来?”

碧蓁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我娘说他身体不好,不能远行。对了,他是桂帅的儿子。”

桂帅,婉初听到这两个字,突然想起了当初在汉浦的事情。

原来人生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兜兜转转的,还是能让她碰上旧时的人事。

倘若早知道大哥身为定军总司令,倘若早知道这沾亲带故的桂帅的儿子……她是没有后悔的,只是人生如果有那么多“倘若”,又该是怎样一番境遇?

恍惚里就有点出神,门口有脚步声她也没听见。碧蓁只顾着玩,也没留神。傅博尧却是进了来,手里头还提着一个篮子。

“姑姑。”他轻声叫了一句,倒把碧蓁和婉初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