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萱好像有些预感似的,刚想让她不要说,却听到她颇是激动地说道:“那天我看到唐先生跟一位小姐去产科医院检查。我本来还不认识的,那位小姐,我家先生却是知道的,是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交际花。我左右打听了一圈,听说这两个人认识好几年了。听说唐先生在陶馆山早就置了一个小宅子……幼萱,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同意唐先生纳妾吗?”

幼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风化成一颗石头了,硬邦邦的。她想捶打两下让它跳一跳,可是好像都不跳了。

一贯的善良像有惯性一样却还想着劝解这个为自己鸣不平的朋友:“我是知道的。早几年我就让他再娶一位,他一直不愿意。”

她不知道赵琴后头又说了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听到话筒里传出嘟嘟的声音,才机械地挂上了电话。

晚饭她是没有力气去打点了,伺候的婆子跟她说话,她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唐浩成今天难得按时回来,进了房间,外头已经黑了,屋子里头也没点灯。他以为屋子里没人,打开电灯看到幼萱傻傻坐在床上,倒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也不开灯,没声没响的,吓死我了。”唐浩成笑道。

幼萱这才张口问他:“今天回来得这样早?”

唐浩成走过来,递了一个礼盒给她,幼萱打开来,里头是一对青花的玉镯子。

“好好的送什么礼物?”

唐浩成笑道:“怎么是好好的?今天是咱们的结婚纪念日。”

幼萱取出来,往手上一拢,却是空空荡荡的戴不住。这几天,她都已经瘦得脱了形。

“难为你记得这日子……”把镯子在手腕上又荡了几荡,本是细腻油亮的漂亮东西,挂在手腕上却是说不出的滑稽。

“你去年送过一对玉镯子了。我说过我不喜欢戴镯子,你说今年送我个别的。”

唐浩成倒是没想到这个,这礼物也是让秘书小赵买的,自己其实根本没打开来看是什么。听她那样说,只是“哦”了一声。

换完衣服出来看她脸上没有喜色,便哄了一句道:“明年一定送你个别的。”然后在她手上拍了拍,“走,吃饭去吧。”

幼萱被他拉着去了饭厅,却发现桌子上没有备饭。他眉头一皱,问管饭的仆妇:“怎么回事?”

那仆妇看他脸色忙说:“刚才我去问过太太,太太说晚上就不备饭了……今天是初一,老太太那边是斋饭,所以今天只有斋饭没有别的。”

幼萱这才想起来,刚才好像真是没要她备饭:“你别怪她,你最近都不在家吃晚饭,我以为你今天也不回来。我平日里都跟着母亲的饭,你知道我也吃得不多。”

唐浩成道:“算了算了,咱们出去吃吧。”

幼萱点点头,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在衣橱里挑了好一阵才出来。孔雀蓝的丝缎旗袍,上面绣着同色蟹爪菊花。原是合身衬体的剪裁,现在穿着也觉得松了。

脸色实在是苍白,出去见人也不好太邋遢。梳整齐了头发,扑了些粉又盈上些胭脂口红,人倒也显得气色好多了。

还是数九寒冬,披着厚水貂绒大衣还是觉得那冷气往身体里钻。

唐浩成开着车,余光里看了看荣幼萱,瘦削的脸庞越发显出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记得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脸蛋粉圆的小姑娘。一转眼,都这么久了。

“你呀,不要总闷在家里,也该打扮打扮,出来走走。你看,打扮一下,多好看。”唐浩成似乎很久没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幼萱看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一笑。女为悦己者容,这个人眼中没有自己,再美去美给谁看呢。

“今天吃什么菜?”唐浩成问。

“你说了算,你知道那些菜我觉得都差不多。”

唐浩成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你可真成老婆子做派了,你才多大?”

幼萱觉得自己可不就是老了吗,人没老,心是老了。且是一夜之间,老得已经不能再老了,好像是走到尽头了一样。

吃饭的时候幼萱边切牛排,边随意地说:“三哥跟我说,二哥是你杀的,父亲也是你杀的。”

唐浩成手下的刀顿了一下,又切下一块牛肉填到嘴里。六成熟的牛肉,嚼起来鲜嫩多汁,那汁液可不就是血吗?

“你这个三哥,前阵子又要找账房支四万大洋,我没给他,怕是记恨我了吧。他的话,你也信吗?”唐浩成很是平淡地说着。

幼萱把刀叉放下,抿了一口酒,转而轻笑:“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他要娶妻了,开销自然大些,你别把钱攥得太紧。”

唐浩成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这顿饭吃得也不算热闹,出了饭店的大门,已然夜深了。

外头的冷气一扑过来,幼萱就觉得鼻子酸疼,好久才等那疼过去,转而笑着对唐浩成说:“咱们去西山公园看看吧?你看都结婚这么久了,原来总去,现在都好久没去过了。”

今天是结婚的纪念日,唐浩成便耐着性子陪着她。车开到了公园里头,园子里还算热闹。路边有些食肆档口,听到有人叫卖炸油豆腐的。

幼萱拉了拉他,叫他把车停下,道:“浩成,我想吃炸豆腐果了。”

唐浩成笑了笑,在她鼻头点了一下:“这么大了,还这么馋嘴?我去给你买。”说着就要下车。

幼萱却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戴着羊皮手套。她轻轻拉下他右手手套:“我手冷,给我戴这个。”唐浩成也就随着她去,可手还在她手里,幼萱把他的手拉到眼前,看到手腕右侧果然是有个黑痣的。因为在里侧,又常常隐在袖口里,她居然都没怎么注意过。

唐浩成觉得她神色奇怪,问她:“怎么了?”

幼萱微微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去吧。我要吃五个,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

唐浩成呆了呆。

那时候幼萱还是个中学的女学生。有一回荣孝林让他去学校接她下学,谁知道幼萱把他给拐到另一条街上,那街上就有个卖豆腐果的摊子。

幼萱养得娇,从小肠胃弱,家里人不让她出去寻东西吃。她总看同学吃,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那天,她身上没有钱,指了指小摊子:“成哥哥,你帮我买两个,不,五个豆腐果。”

唐浩成问她:“你要甜酱还是辣酱?”

幼萱想了想,露出一排糯米白的牙齿:“一面刷甜酱,一面刷辣酱。你先帮我垫上,我手里没钱。”

那时候她好像才十几岁的模样,雪脂似的皮肤,因为兴奋而带着两团红晕。厚厚一层刘海垂在眼睛上,两条漆黑的辫子被她握在手里,满脸希冀的模样。

唐浩成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情来,觉得眼前的幼萱好像又回到初见时的样子。于是笑了笑下了车。

小摊前,热油滚着,小贩子热情招待他:“先生要几个豆腐果?”

“五个。”

“好咧!”小摊主拉长了调,听着很是欢快。

然后看着豆腐掉进油锅里,白色慢慢变成黄色,然后是深黄。热气在这寒冷的夜里滚成大团大团的白雾。他呵着手,看着那些豆腐果变了色,然后再被一个一个地捞出来。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惊声尖叫,他回过头去看,整个人都呆住了。

荣逸泽一走进荣家,看见唐浩成上来就是一拳。唐浩成也不说话,擦了擦嘴角的血,这一拳打得实在是重,他没想到荣三下手能有这么狠。

梅姨和老宋过来拉住他:“小三,现在不是打架的时候!”

荣逸泽抓住唐浩成的衣领,狠狠道:“不打他打谁?!幼萱跟你出门,她死在外头,怎么就你好好一个人回来?你要纳妾没人拦着你,你要不要下狠手弄死她才算干净?!”

老宋见他目眦欲裂,竟是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忙上来劝:“浩成也是不想的,是四小姐自己开车掉进湖里了。大少爷跳下去捞,那车门打不开,他也没有办法……”

唐浩成摆摆手:“算了,不要说这些了。”

荣逸泽抓住他衣领的手终是松了松,压住心头的火,冷笑道:“唐少爷这回是得偿所愿了。这家现在也跟你没关系了,你现在可以滚了!”

梅姨上来又劝:“自家人,快别在这里置气。还是想法子,怎么跟老太太交代吧。”想着自己小姐真是命苦,好好的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想着想着,就开始抹眼泪。

唐浩成却是掸了掸身上的灰,一声不吭地走了,老宋只好跟着他出去。

婉初几天没接到荣逸泽的电话,知道他事情忙,虽然失落,倒也没往心里去。这天晚上都睡下了,前院子听差的过来说有她的电话。婉初心里咯噔一下,他这样晚的天打电话来,不定出了什么事情。

披着衣服匆匆去了前厅,果然他的声音嘶哑,听得出是极力平抑后的声音。

婉初忙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