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衣不解带地伺候在床前,每日里喂着补药,足足养了一两年才缓过一口气。

是这样的吗?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幼萱心里是相信的,可是这逐渐冷淡的夫妻关系,却让她信不起来。

看他好声相劝,她只好受着。晚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觉得那呼吸声都陌生了。她睁一会儿,闭一会儿,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

等她醒来,身边已经是空空的。那碗药还在那里,冰凉凉的像她的心。

她身形懒散,躺了一会儿才起床穿衣。到客厅里头发现仆妇们都忙里忙外的。她叫住一个婆子问:“这是做什么这么匆忙?”

那婆子笑道:“是三公子回来了,去老太太那边请安,说是要讨媳妇了,让老太太给出面预备预备。本来三公子过去找过小姐,听明月说小姐还在睡觉,就没打扰您。这会儿还没走,还在老太太房间里呢。”

这样的喜事幼萱自然也得了几分欢乐,可那欢乐是浮在表面的,风一吹就走的,是别人的欢乐。

老太太房间里,果然欢声笑语。老太太正在同她的陪嫁丫头梅姨坐在一处,指着礼单商量。梅姨也是喜上眉梢,一脸的喜气。

这个梅姨跟着荣老太太从娘家嫁出来,在荣家是极有身份地位的老人,如同荣老太太的妹子一样。

梅姨是旗人,坐在桌子前拿着笔,说一会儿,写一会儿,还要笑几句。

荣老太太难得的清楚模样。荣逸泽只是坐在梅姨另一边,像个孩子似的,边剥花生,边问东问西。

“这旗人家婚礼最是规矩多,现在是新时代了。这搁在过去,旗人家的姑娘,可是不能嫁给异族做正室的。”

荣逸泽笑道:“这是个什么理?”

“原先的时候在旗的多是军人,出嫁的嫁妆都算是公产,若嫁给非旗人,那就是公产流失,是朝廷的损失。要知道更早些年,上三旗跟下五旗也是不能通婚的,现在就没这样多的规矩了。这位格格是哪一旗?”

“好像是镶黄旗的。”

梅姨“啧啧”了两声:“那真真是尊贵的一个人儿。”

荣逸泽笑道:“这都民国了,再尊贵也是过去了。现在也没这多讲究,这回婉初新出嫁的侄女,就是嫁给个汉人,也没听他大哥反对。”

“娶个格格多好,旗人家姑娘都是娇惯大的,主意大,得是来这么一个人儿好好管管你!唉,你看,说着说着,小三都要娶媳妇了。要是小二在……”梅姨说着就开始抹眼泪。

荣逸泽却在心里苦涩,婉初幼年时候果然是被娇养的。后来却是离了家,母亲又那样的性格。她凡事都得自己做主,哪怕错了也得咬着牙认了。有了委屈也无处去说,哪里有人娇惯她?

他就是替她心疼,所以打定主意要对她好,顺着她、惯着她,让她把从前错失过的幸福,都补回来给她。

荣老太太本来是眯着眼睛听他们唠嗑,此时听她这样一说,睁开眼睛,转着佛珠道:“梅儿,你可是老糊涂了,这回是小二娶媳妇,怎么是小三?”

梅姨知道她又犯糊涂了,也不跟她争,顺着她的话说:“是、是,是小二娶媳妇。小姐你要不要再看看下定的单子?”

荣老太太戴上老花镜,把长长的礼单从头看到尾:“还轻些。不是要娶个格格吗,怎么也得好好讲究,把我那对龙凤血镯子也添上。”

荣幼萱在门边听了几句墙脚,走进来笑道:“母亲那镯子是好镯子,就是色沉了些,这位格格跟我怕是一般年纪,不一定爱那个。”

说着接过礼单,仔细看了一遍:“还是要加些钻石首饰,听说留洋回来的小姐都偏爱西式的首饰。父亲原先攒下些从宫里头流出来的东西,都一并写上。这新娘子是见惯好东西的,太轻的怕入不了眼,总得让人觉着咱们的诚意。回头我跟查莱士先生打个电话,让他留几颗好钻,三哥你回头过去挑一挑,给个尺寸订个好戒指去。”

荣逸泽一看她,倒是吓了一跳:“小妹你昨天没睡觉吗,瞧你这眼睛里头的红血丝。”

幼萱轻轻揉了揉眼角:“是没睡好。”

梅姨和荣老太太又瞅着单子添添减减的,幼萱就笑道:“三哥你跟我去我那里看样物件,若看得中眼,也添到礼单上头去吧。”

荣逸泽看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有话跟自己说,也就顺着她的话跟着她出去。幼萱到了屋子里头,把房门一关,坐在床上。

荣逸泽一瞥床头柜子上堆着几包药,正是自己让叶迪送来的,心里隐隐就有预感,却仍旧笑问道:“小妹让我来看什么好东西?”

幼萱心中苦闷,未语却是先流了泪。

荣逸泽知道这个妹妹心事重、眼泪浅,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也是不语。幼萱哭了一阵,安定下心神,才缓缓道:“三哥是为了什么给我吃这样的药?”

荣逸泽愣了愣,手下就停了,把帕子放到她手里,踌躇不语。

幼萱看他不言语,又说:“难道三哥也是怕我再生育而坏了身体?”

“也?”荣逸泽奇道,随即就了然,胸中火头就烧起来,“唐浩成也给你弄这样的药?我早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三哥那里,又是什么心?上回大出血的事情,怕是把他给吓着了,不敢让我再有身孕……”

“你信吗?”荣逸泽冷冷问她,“小妹,你信他的话吗?”他目光直直,幼萱被他看得心虚。信吗,信吗?半信半疑,其实何尝不就是不信。

“那么三哥不如说一句能让我信的话。”

“你不能有他的孩子。”荣逸泽说得淡淡。

幼萱抬眸望着他,看他神色从未有过的肃然,恍然站在眼前的是二哥慕泽。

“我不能让我的外甥是仇人的儿子。”

幼萱被这句话击得晕了半晌。“你什么意思……”她抖着声音问。

“你当二哥是怎么死的?是唐浩成杀的。你当父亲的病是怎么越治越重的?还不是唐浩成下的药!不然,父亲会把荣家的经营权给他?”

“不,怎么可能?”幼萱却是笑了,“三哥,你怎么能说这样的笑话?”

“如果你觉得这是笑话,你就当它是个笑话。可是,我是亲眼见着二哥死在他手里的。他戴着面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他右手手腕上有颗痣你当知道。那会儿他戴着手套,可是露了一截子手腕出来。”

“你若是知道,当初为什么不说?”

“我要是说了,你连三哥都没有了。我今天能跟你说,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我不怕你跟他说,因为现在我也没什么要忌惮他的,不过是最后一层脸皮。他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父亲生意失败家道失落,迁怒到了我们父亲头上。

“是,当初父亲是心狠手辣了些,但生意场上的事情,不过就是弱肉强食,有本事你自己再来过。这样下三烂的手段,处心积虑的潜伏,你觉得我能让你给他生孩子吗?!怕是他自己也不肯要你的孩子。”

后头更有一段话他不敢说,怕是幼萱第一个孩子也是他亲手弄没的。虎毒尚不食子,这人比畜生还不如。

幼萱只是愣愣的,原来他娶自己都是为了这个?不是爱她,爱是伪装,敬是掩饰厌恶的伪装。

她从十来岁,就喜欢上这个哥哥一样的人。初识唐浩成的时候,她还是中学的女学生。放学后,她不喜欢家里的车停在学校门口,往常都叫司机停在小巷子里自己走一段路。

那一日,遇上几个无赖,便是唐浩成冲出来给她解围的。原来那么浪漫的英雄救美也都是假的。那几年光景,他一步一步地接近自己,图的就是这个目的。

她的心突然彻底荒凉了,开始的浓情蜜意到后来的冷落如路人,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荣逸泽看她痴痴傻傻的模样,半蹲下来拉住她的手:“幼萱,我一直不跟你说,不是存心骗你,是三哥不能告诉你。今天你这样问,三哥都说给你听,是因为不想让你恨三哥。”

幼萱点点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落:“三哥,我不恨你。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了,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恨你。”

荣逸泽知道她从小就懂事,这样的打击也是致命,心里也难过,将她搂在怀里。心里想着,她还年轻,等到和唐浩成分手离婚,还能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这些年,她嫁给了唐浩成,他自己何尝不是多多少少靠着这点遮挡苟延残喘、伺机翻身?

说来说去,也是利用了她。她这样心思单纯,却被两边都欺骗,如今知道真相,不知道心里怎样一番难受,心里更是愧疚。

“幼萱,你若心里难受,就跟母亲去晋原老家住一阵子。”他后头的话没有说出来,等到解决了唐浩成,他再接她回来。

幼萱这样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心里早就明白他的意思,也不点破,只是含着泪,点点头:“好。等你这边聘礼都下了,我就跟母亲一同过去。”

幼萱整天整夜的没精神,只能躺在床上。唐浩成知道她身体总是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倒也没觉出异样来。幼萱每日里见他穿戴整齐出去,又带着疲惫回来,两人的话越发少了。

这一日她还兀自躺在床上,明月敲门道:“四小姐,赵小姐的电话,说是有急事要跟小姐说。”

幼萱睡眠浅,屋子里本来也有一线电话,却拔掉了电话线,这会儿叫明月进来给她插上线。

刚拿起电话,就听到赵琴落珠子一般的一串话:“幼萱,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你别恼我嚼舌头,我真是憋了好几天了。再不说,我要憋出病来了!”

幼萱知道她是个直脾气,向来不懂得拐弯抹角,笑了笑,恹恹道:“说吧,什么事情把你憋得这样难受。”

赵琴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真不是来嚼舌头的,也不是来挑拨你跟唐先生的感情的……那是我亲眼所见,也是到处找人打听过的。幼萱,你知道,你是我最要好的女同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