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逸泽低头看了看,嘴角微微动了动:“这是开什么的钥匙?”

婉初只是笑了笑,还没开口,他又道:“让我猜猜,是开这里的钥匙吗?”

他们的额头抵在一处,他的指尖落在她心口上。

婉初心里一热,强自忍着难过:“这是开嫁妆箱箧的钥匙……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取下来,不要弄丢了。丢了,我可就没嫁妆了。”

本是玩笑一样的话,她却是颜色肃然。荣逸泽笑着把她揽在怀里:“好,除非,你自己要回去,不然就是死了,我也好好留着。”

婉初听到“死”却是更难过,我不会让你死,我怎么会让你去死呢?

然后又从小衣里取了傅云章的印信给他:“这是父亲的印信,你帮我收着,我这人毛手毛脚惯了,总丢东西。这东西放在我身上,总让我提心吊胆的……

“我阿玛要是在世,一定喜欢你。这印信就当我阿玛给女婿的见面礼了。那小院子我规整出来一些双亲的遗物,你记得给我好好收着……如果丢了就算了,也没什么。你去找找看,有一个檀木盒子,上面刻着和合二仙的,是我母亲从姑苏老家带过来的东西。”她断断续续又说了好些,连他要说什么都没给机会。

荣逸泽觉得奇怪,她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些来,难道这就是国外杂志上说的“婚前综合征”?但是反正天亮了就去下聘礼,也不会怎样。于是就由着她说,他爱极了她这种居家太太家长里短的小琐碎。

离开酒店的时候,天还没放亮。两人坐车路过一家金石玉器店,婉初叫住车夫,径直下车过去拍门。时候尚早,店家还没拆门板。

“想要买什么东西?回头开门了我陪你来。”

“上回看上一块料子,不知道还在不在,我惦记好久了,今天路过就先买回去。不然被人买走了,我又得惦记好久。”

拍了好一会儿才有伙计来开门,见这两人衣饰光鲜,虽然不高兴被吵醒,却没有有生意不做的道理。

婉初叫他拿了金石底料出来,最后挑了一个。荣逸泽心中纳闷,看着竟然同刚才给自己的那个有几分像。婉初又七七八八地买了一堆的各色玉、石、刀、锉之类的小玩意儿,一同包着。

她看他目光惑然,便道:“府里头无聊得紧,买些小东西刻着玩。在法国的时候,有时候母亲喝醉了酒,没人同我说话,我就自己刻印章玩。这家店的料子比我在京州时候见过的都好。”

荣逸泽只是笑了笑,很少听她说起在法国时的事情,如今听她随意道来,却只是替她心疼。本来隐约听她说过在法国的时候过得不算快乐,如今能坦然同自己道来,总有一种被依赖、被信任的感觉,只觉得以后再不让她受那样的委屈。把她的手在手里又握紧了些,牵着她的手一同上了车。

到了王府的大门口,婉初却不让他送了:“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荣逸泽只当她怕人瞅见她一夜未归,毕竟是没出阁的姑娘,皮薄害羞。“好,你说怎样都好。我看着你进去,我再走。”又把买来的那包蜜枣塞到她手里,“你拿回去吃,等你吃完了,我就上门来提亲了。”

婉初笑靥犹在,眼波却是涌重了,只怕是再多一秒就会被他瞧去端倪。咬唇转身过去拍了拍门,待有仆人开了门,跨过门槛进去走了几步,婉初只觉得每一步都重似一步,心里有几多舍不得。她在垂檐绕柱朱楼画栋里又转过头去看他。

那雪千萦百绕落了他一身,灰呢礼帽下是烂若朗星的双目,眼里蕴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婉初再也忍不住又跑回去,冲过去抱住他。

荣逸泽笑道:“舍不得了?没关系,回头我早些来提亲,做了荣太太,天天都可以抱。”

婉初嘴角牵了一牵,什么都说不出来,点点头。

傅家是旧式人家,这姑奶奶当街跟男人搂搂抱抱倒是稀罕事情,听差的只能讪讪地装作没看见,把头扭到一边。

旗袍的扣子扯掉了两个,婉初套着裘衣,荣逸泽又给她紧了紧,怕被人看到。“去吧。”

婉初垂了垂目光,再抬起来的时候踮脚在他耳边呢喃了一句:“慕泽,我爱你。”然后飞快地跑进去了。快得他都没看到她的表情,只是觉得心里像一夜之间开了漫山遍野的花,除了喜悦再寻不出什么别的来了。

荣逸泽回了饭店,吃了早饭沐浴更衣,穿得格外好看,头发也梳得格外的光亮。他备着长长的礼单,正式地拍开了傅家的大门。

厅堂之上,傅仰琛看着那长长的礼单,眉头却是蹙在一处。

一大早他还没起,婉初就闯到他房里,脸上带着隐然的怒气。傅仰琛知道婉初性子倔,却从来没做过这样出格没礼数的事情。

于是披了衣服同她到书房:“妹妹怎么了?”

婉初像是忍着极大的不耐烦:“今天荣逸泽会来提亲,麻烦大哥回绝他。我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傅仰琛眉头微挑,惑然道:“我听马瑞说,这个荣先生是你的未婚夫,怎么好好的……”

婉初冷笑道:“我跟他可没订过什么婚,大哥也是知道的,我只同沈仲凌订过婚。跟荣三,不过是用来气气沈仲凌的。如今我也不想同他再周旋了,可这人还是纠缠不清。总要请大哥出面给小妹做个主,好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是怎么样的人,大哥应该也是有耳闻的,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

傅仰琛早就私下打探过荣逸泽,虽说小有几分家世,可外头的名声并不好。当时也是疑惑,婉初看上他哪里?如今看她表情笃然,又想到她母亲的行为也是如此娇纵乖僻,便也相信了她这番说辞。

“好,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嫁到那么远。你看,阿玛和夫人都不在了,我这个做大哥的总想把你留在身边好好照顾。”

婉初微微一笑:“我也不再想四处漂泊了。有大哥照顾我,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傅仰琛一听这话,就是一愣。再看婉初,却是一派纯然的微笑。仿佛那话里,没有任何意义。也许,她真的是为了母亲,舍得下情爱。也好,荣逸泽大约也并非良人。

傅仰琛敛回心神,抿了一口茶,闲闲道:“三公子,承蒙你错爱,不过,我和婉初失散这么多年,才寻回来,就要她远嫁,我确实于心不忍的,还想让她在身边再留两年。”

荣逸泽只当他打官腔,微微笑道:“我跟婉初两情相悦,还请司令成全。只要她愿意,就算在定州住下,也不是不可以。”

傅仰琛放下茶盏:“实不相瞒,是婉初自己的主意,是她不想嫁人。”

“这不可能。请司令请婉初出来,我当面问她。”

婉初这时候自己从内堂里走出来,先给傅仰琛请了安,然后转过身对着荣逸泽:“三公子请回,是我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我不想嫁人。”

荣逸泽的脑子轰的一声,强扯了笑:“婉初,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不想嫁人了?”

婉初直直对着他的目光,眼波潋滟、轻蔑盈盈,仿佛是在说一件好笑的事情:“三公子仔细想想,我什么时候说过嫁给你了呢?”

荣逸泽愣了愣,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可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

婉初摇摇头,把手抽出来:“三公子请自重,我大哥还在这里呢。”微微昂起下颌,让出一射之地,正色道,“若是我做了什么让三公子误会的事情,婉初先说一句抱歉。我要在定州留下,哪里都不去。”

“你要去哪里都好,不妨碍你嫁我。”

“该说的我都说了。三公子何必这样纠缠?”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荣逸泽一时间有些发蒙,昨夜还是缱绻款款,今晨温柔呢喃还在耳边,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怎么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傅仰琛长叹了一口气:“三公子,还是请回去吧。”然后客套了几句,也离开了。

荣逸泽一个人呆呆地在客厅里站着,他觉得他一定要问个明白。婉初这个执拗的性子,什么都藏着,他不能让沈仲凌的悲剧在自己身上重演一回。

荣逸泽一进听梅轩,就看到她静静地立在雪里头,连斗篷都没披,仰着头看薄雪淡淡地落在梅花上。

她原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园子叫“听梅轩”,梅花会有什么声音呢?原来,风吹花动、雪落琼瑶,都是声音,是要空出一颗心才听得到的。

可那声音,再听一听,都不是天籁里的声音。是眼泪落在心上的声音,又像是雨里的屋檐,滴滴答答的水滴石穿,把一颗心穿得千疮百孔,还不能让人看见。

那细碎的声音里,听到脚步声,一转身,却是荣逸泽。婉初没料想傅仰琛放他进来,看到他扭头就走。

“我是洪水猛兽吗?”荣逸泽扯住她的胳膊笑道,笑得清浅又委屈。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三公子还纠缠什么呢?人都说三公子绮罗丛中最潇洒,你就是这样潇洒的?”

荣逸泽仍旧堆着笑:“你到底恼我什么呢? 是从前的事情吗?是,从前我是做了些荒唐的事情,但那是从前了……”

“三公子太自作多情了,你的从前还是以后,跟我都没关系。我以前就说过,现在再说一回。”

“到底怎么了,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仿佛被他戳到了软肋,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抢了一句:“不是!”

可她那样子,分明就是有事。他最恼她试图将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担着,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还有什么不能坦白以对?

“你有什么事情,好好跟我说不行吗?为什么要自己藏着呢?你自己能解决什么问题?!”话说得急了,语气便是重了。

“是,我百无一用,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婉初挣了几下,想把手挣出来。他却抓得更牢了。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想沈……那些事情再来一遍。你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不是非要今天跟我说,但你总不要瞒着我。这样除了让我难受,能解决什么问题?”

事没双全,自古瓜甜蒂苦。若要你好好活着,我自甘去苦。

婉初长长吸了一口气,目光锁着他的双眸,一瞬不瞬:“好,我跟你说,我根本没爱过你。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跟你好,不过是报复你!明白了吗,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