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人进来的是傅家的近卫队,带队的小队长是在府里头出入过的。掀开门帘见是傅婉初,先愣了愣,然后恭敬地叫了一声:“格格也在这里听戏?”

婉初扫了他一眼,问道:“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乱?这戏还演不演了?”

小队长道:“格格受惊了,司令包厢里出了点事,现在正在到处搜刺客。”说话的时候,目光在小林身上警觉地扫来扫去。

金令仪虽是怕得要命,不明白婉初为什么要去护着这个危险人物,但也本能地相信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强作镇定。

婉初拍了拍胸口:“还没找到吗?吓死人了!你们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我等下还要回学校呢。”

那人看婉初和小林影从亲密,知道这位格格是在外头上学的。耳边也有风闻这个格格男朋友不断,行径也比王府里头的那些格格大胆出格。看着这样的场合,两人竟然是半搂半抱的模样,自己倒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也不好多做停留,敬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那侍卫队刚要退出去,又路过一队士兵,却是田中领着一小队人在搜人。掀起的门帘正好让田中瞥见里头的傅婉初。他挥手让士兵停下,自己走了进来。

田中好一阵子没遇到傅婉初了,瞥见她盛装而立,忍不住过来同她打招呼。

婉初穿着粉荷色的晚礼裙,高跟鞋上头露出一截莹润的小腿。头发刚刚到肩,烫过的发尾微微卷曲,越发显得妩媚典雅。

她看到田中时,脸上又是凉森森不愿周旋的模样。田中心中觉得无趣,又不好贸然退回去。她身边的人倒是更让他起了兴味,这样一位小姐的男朋友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田中礼貌道:“原来格格也在这里,没吓到您吧?……这位是?”目光很是犀利地探寻地扫了小林一眼,在心里快速地琢磨这人的来历背景。

小林穿着合身的黑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是油光整齐。神色倒是安定,是个英俊沉着的年轻人。同时下的年轻人,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婉初隐隐觉得她手下有些黏腻的潮湿。她心里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难道他受伤了?可并不敢低头去看,只能又贴近小林一些,将自己挡在前头。

婉初很怕田中这人在这里缠住,便半是娇半是恼地说:“田中先生搜到刺客了吗?真是吓死我了。”然后转向小林,“亲爱的,你看我手都吓凉了。”说着把手盖在小林的手上。

小林倒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笑了笑。

田中看着两个人卿卿我我的模样,倒有些尴尬,客套了两句便离开了。等到脚步声远了,婉初这才松了手,低头一看,果然是红的。

这时候似乎戏院里头已经搜查完毕了,各个包厢的人物都开始退场了。婉初又强压着乱跳的心,挽着小林和金令仪一起混在人群里出去。外头的汽车挤得水泄不通,眼见士兵往来盘问可疑的人物。

婉初偷声问他:“你可有地方去?这会儿要全城戒严的。你怕是跑不掉。”

金令仪提着一颗心,轻轻拉了拉婉初,低声说:“我有一个地方,应该安全。”

小林此时也不得不相信婉初,三人不再坐汽车,叫了两辆黄包车去了一处别墅林立的胡同。到了地方,金令仪叫开门,引着两人进去。

金令仪边走边说:“这是我大哥外室住过的地方。后来两个人分手了,这地方就空出来了。这院子里头有一棵枣子树,果子特别甜。大哥那会儿要卖院子,我舍不得那枣子,就求他把这院子送给我,反正他也不缺这几个钱。看家的是个哑婆子,不会说话。这里也没什么人来的。”

金令仪语速极快,其实实在是心里又害怕又紧张又兴奋。同学里头也有激进的,像这样面对面地同一个传说中的“危险分子”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她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得不说些什么,才能让心头压着的那口气喘出去。

三个人进了楼上的卧房,小林很从容地边脱外套,边往窗边走。金令仪一直在偷眼打量他,看到他露出来的手臂,金令仪几乎要叫出来,又下意识地忙捂住了嘴。

小林这才想起来,转过身去把伤臂往后藏了藏,抱歉地说:“刚才被子弹蹭了一下。真是抱歉,吓着你们了。”

婉初也没见过这么血淋淋的场面,不知道他的来历,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可念着从前老夫妻俩的救命之恩,她是说什么都得帮他这个忙的。

婉初看见金令仪脸上发白呆愣在一边,又想看、又怕看的模样,走过去拉着金令仪让她去找些纱布白酒过来。

婉初看她出去,这才低声问他:“你是要杀谁?”

小林扶着肩膀走到窗户边,挑起一条缝隙,鹰隼凌厉的眼神在外头扫了一圈,确定还比较安全才放下心。“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我就待一夜,明天就走。”

“你……是革命党?你明天怎么走?”

小林却是不说什么了,坐了下来,喘了喘气,他自己也实在不知道明天怎么走。一同行动的四个人,一个中弹了,其他的人都走散了,是不是被抓住他也不知道。报馆更是不能再回去了。

金令仪又进来,拿了纱布和白酒给他。小林看了看两人,侧过身去避开她们。脱下一半的衬衫,自己处理伤口给自己包扎。

金令仪从没有跟这样的人物接触过。自己有个年纪相仿的弟弟,手割了一下,那也要大呼小叫地号上半天的。可这人都伤成这样了,却也只是眉头轻蹙了一下。看他眉色很浓,目光坚毅,也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的模样,不由得看呆了。

等到缠好纱布,小林却没法打结。

金令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咬了咬唇,凑到他面前道:“让我来吧!”说着径直从他手里接过纱布头,给他系上。可心里又怕弄着他伤口,不敢系得太紧,反而显得拖沓。

“小姐,你就当系鞋带一样,就行了。”小林和声道。

金令仪向来自夸手巧,这时候却手笨得厉害。被他一说,又是窘迫又是急切,脸上红红的,额头上的头发也是被汗腻在了一处。

小林看她娇楚发急的模样,也不再忍心说什么,把头扭到一边由着她去弄。

婉初和金令仪怕晚上不回宿舍又没做备录,容易让旁人疑心,于是留小林一个人在房里,结伴一同回学校。路上果然设了很多关卡,往来盘查得很是严格。

大约是这样一番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婉初见到小林,就想起和荣逸泽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想起同他的日日夜夜,想起他留着胡子的模样,想着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分分秒秒都记得那样清楚。

她知道他那时候晚上睡不着,有时候也听到他口里小声地念着经文,那时候就觉得好笑。她问过自己的心,若那时候他越过雷池一步,她也不会拒绝,是心甘情愿地同他在一处的。

她从前听故事,听着女人往往以身相许去报答男人的恩情,她原不能理解。她以为同他的亲密多少也是这么个意思。到两人分开来,才知道,原来那不是对他宠爱的报答,那是彻底的交付、彻底的爱。

因为爱他,总怕不够,恨不得里里外外全都是他。也是因为爱,她宁愿他恨自己,也想让他活着。因为不管他的心走没走,她都是捧着他的爱的。

她也放纵自己想念他,把他的好从头到尾念上千遍万遍,把他的不好都忘记,所以她带着他的好也能过下去。而不像她母亲一样,似水流年流走的都是父亲的好,她带着父亲的那一点不好,过着一辈子。

母亲,母亲,你还活着吗?每每想到母亲,她都恨不得骂自己蠢,恨自己没用。也突然想起荣逸泽说的:“你自己能做什么?”是的,到如今才知道,自己除了跟傅仰琛这样干耗着,她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怎么能把一切都推给他?北地几省那都是傅仰琛的天下,荣逸泽不过就是一个生意人,他怎么跟这种手握重兵的人斗?

荣逸泽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就算现在不知道那钥匙和印信的作用,早晚是会知道的。等他发现了,他就会知道她的心了。她这样对待他,虽有不公,却没有怠慢他的感情。就算他移情别恋,她也不怨他。

只是一想到他同别人在一处,心头仍然难过地一滞,然后是泛起的绵延不断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心里多少希望有一天,当她再遇到他的时候,他依然等着自己。这样的想法,她自己都觉得自私。可感情的事情,不自私的,不是无情就是圣人。她自己不过就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个小女人,装不了伟大,也装不成豁达。

金令仪听到婉初呼吸有些乱,便小声问她:“婉初,你睡了吗?”

婉初听她叫自己,也不想装睡,便回答她:“我没睡着。”

金令仪听她还醒着,便从床上下来,光着脚一路小跑到她床上,掀了被子躺进去。

黑暗里闪着光亮的眸子看着婉初:“你说他是干什么的?”

婉初愣了一下,才想起她问的是谁:“我也不知道。”其实彼此的心里隐隐都是有个答案的。

金令仪又压低了声音说:“你说,他是不是革命党?”停了停又笃定地说,“我看他就像。”

婉初看出来她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便不说什么,等她说。

果然她又接着说:“你看他是要刺杀谁呢?好像包厢里还有东洋人。你说他会不会是要杀皇帝的?要不就是杀东洋人?反正应该不是定帅。万一定帅一死,这北地可就乱了。好不容易太平几天,老百姓多苦。虽然也是个军阀,好歹也给百姓做了些实事。修路、建学校、开矿……外交虽然失于暧昧软弱,但他治理定州确实有政绩。听说他的接班人也不错,当初学校十年校庆还是这位总长代替定帅去演讲的。你不知道,当时迷倒多少女学生。”

婉初在定州住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傅仰琛虽然有愧于她,在当地的风评却是不差。虽是如此,听金令仪这样称赞他,心里也有多少不屑。

金令仪絮絮叨叨的没个重点,绕了一圈,又绕了回来:“你说他受了伤,路上查得这样厉害,可怎么出去?”

婉初听她天南地北地说个没完,语气中尽是担忧,便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用担心。他们这样的人,自然有自己的门路。风声这样紧,你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的好。”

金令仪想起包厢里那侍卫官对她的态度,又叫她一声“格格”,知道北地旗人多,家里的姑娘都是叫作“格格”的。

“婉初,我从不问你的家里事,可也知道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姐。若你能帮他逃出去,你一定要帮。可惜我家不过是做生意的,有几个臭钱罢了。这时候钱也不如权力有用。”

婉初心里也是有些乱的,不需要她说,她也在想怎么样才能把小林送出去。

金令仪又想起小林的伤臂,喃喃道:“我明天想办法去弄些消炎药去!万一伤口感染了,可就不好了。”

婉初忙拦着她:“这风头上,你有什么法子弄这样敏感的药?我家里是有些门路,我明天去弄药,你去别墅那里给他送吃的。我们在那里碰头,看看怎么办好。这件事情风险大,千万不要让旁人知道了。”

金令仪觉得好像是电影里头的冒险女郎,揣着一颗小鹿乱撞的心,也睡得不踏实。早早地就起了床,两个人今天索性逃了课,分头去活动。

婉初叫了车回了府里,才发现气氛很是紧张,岗哨也加了好几道。刚迈进府里,正遇上要出门的傅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