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博尧给她请了安,见她穿着蓝衣黑裙子的学生装,问道:“姑姑今天没有课吗?”

婉初见到他,心里一动,便说:“昨天上体育课,不小心摔了一跤。破了皮流了血,校医那里开不出消炎药,所以回来问问家里有没有。”

傅博尧眉头蹙了蹙,目光一暗,又拿捏出一分得体的关怀,柔声道:“姑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我给您叫车。”

婉初虚拦了一下,笑容散淡:“不要不要,没那么娇气。吃点消炎药就好。”

傅博尧也不再劝,请她在家里等着,让侍从去取药。

婉初看他行色匆匆,眉目间隐约沉重,便知道是为了昨天刺杀的事件。有心多问两句,可又不愿意太露痕迹,到了嘴边的话便忍了回去,耐心地坐在府里头等着。

等了一阵子,傅博尧的随从官捧着一只盒子进来了。婉初打开盒子,正中她下怀,里头东西却很齐全。消炎药、止疼药,处理伤口的药水、纱布一应俱全。

那随从官道:“格格要不要叫医官过来看看?总长吩咐了,要是格格伤得重,还是需要去找医生处理一下,仔细别留下什么疤痕。”

婉初收了东西谢过他,却装作随意地问:“昨天戏院的那个刺客还没抓住吗?今天看着街上到处都是关卡,到哪里去都不方便。”

侍从官是个活泼的年轻人,见她问了,便道:“昨天格格也去看戏了吗?打死了两个刺客,跑了两个。不过应该是受了伤,跑不远的。格格要是害怕,还是待在府里头吧。”

“真是吓人……他们是谁?昨天他们是要杀谁?”婉初问。

那侍从官看她一身女学生样子,脸上一派纯然,又是傅家的老格格,口风也就松了松。

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咱们估计着是南方政府的人……格格不知道吗?昨天可真是惊险万分,万荣洋行的万老板被打死了,皇上差点受伤,要不是司令护着……”

婉初眉角一挑,极是讶异:“怎么,司令受伤了?”

侍从官点点头:“可不是?据说伤得还不轻。你不知道那人拿着一挺‘花机关’进了包厢就是一阵乱扫。这些个卫戍队的,也是吃白饭的,那样一挺机枪愣没搜出来!”

婉初的脸色有些苍白,咬着唇想,傅仰琛要是死了,她更不能问出母亲的下落。他若是没死、伤得重了,总要在死前从自己这里弄到金子的下落,那么自己的境况……

侍从官只当自己说得太逼真,吓着她了,便闭了口:“瞧我多嘴了,吓着格格了。”

婉初摇摇头:“不是,就是觉得司令这一伤,那定州岂不是要乱了。”

“是啊,总长这是连夜里从通辽回来的。”

婉初心里乱着,送走了这侍从官,匆匆出门往金令仪那边去。

到了地方,金令仪开了门,婉初闪了进去。

“你去了这么久?我还怕你弄不到药,正准备自己去医院试试运气呢。”

婉初同她边走边说:“外头风声紧,士兵在医院里到处检查可疑的人。”进了屋子,见小林气色不算太好。婉初体念金令仪年纪小,不想让这样危险的事情牵扯到她,于是支了她去烧热水。

看她走了,才低声说:“我在外头打听的消息,有两个人昨天在戏院里被打死了。”

小林嘴角抽动了几下,行动之前虽然早就预料到生死难料,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绞痛了一阵。

婉初把药给了小林。小林问她:“报纸上可说什么了?”

婉初摇摇头,未几又抬头问他:“你的目标到底是谁?”

“包厢里头坐着的人,不管是谁死,都对我们有利。”

“你们?……我打听到万荣洋行的万老板死了,他是谁?”

“他死了?哼,也该他死。他是北地的一个东洋人买办,跟着东洋人后头干了不知道多少坏事。我倒是没想到他在里头。有东洋人死吗?定军司令呢?”

“应该没有……”

婉初看他拆了纱布,里头的伤口依然血肉模糊,也是看不下去,把头扭到一边。突然想起他的话,不管谁死了,对他们都有利。

“若昨天是东洋人死了,你们就散出消息说是定军杀的东洋人;若是定帅一死,你们就说是东洋人杀的。这样定军同东洋人总归要决裂……你们是这样想的吗?你们又得什么利?”

小林冷眼看了看傅婉初,却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

金令仪捧着热水走进来,两个人便不再说下去。婉初还记挂着傅仰琛的伤势,坐了一小会儿就匆匆离开。这一回却是径直回了傅府。

婉初极力想见傅仰琛一面,想以他的伤势来判断自己现在的境况。可无论怎么样,都被马瑞委婉地拒绝了。

最后只能在傅博尧身上动主意,可在王府等了一整天,也没看见他的人影。

第二天回了学校,却见金令仪有些恍惚地坐在桌前,望着她桌子上两盆风信子花发呆。上回送来的那盆,花束上的小铃铛一样的花都枯萎了,只剩几根葱郁的长茎。另一盆却是开得正旺。

婉初叫了她一声,金令仪回过神,说:“你回来了?哦,刚才又有人送来一盆紫色的风信子。”

金令仪凑到花上闻了闻:“你说给你送花的这人多奇怪,总送不一样的颜色,估摸着世面上的颜色都送了一个遍了。这花太香了,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了。我原来也是喜欢玫瑰来着,现在这花看多了,倒觉得比玫瑰看着还美些。”

婉初听她虽然说着这样的话,语气里却反常地带着些伤怀幽郁,便问:“小林怎么样了?”

金令仪淡淡笑了一下:“他走了。”

“走了?这样的状况,他怎么走得了?”

“昨天夜里有人过来带他走的。好像听他叫了一声‘慕老板’。”

婉初本在倒水,听到这三个字,手一抖,热水就浇到手上。手上一疼,杯子就落了地。

金令仪忙过来看,还好这水是昨天冲的,并不太烫,她手上只是烫红了一片。

金令仪又手忙脚乱地给她找药膏,嘴里唠叨着:“你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婉初这份心还被那三个字击打得反应不过来,眨了眨眼睛,有无数的问题和疑惑都在口中含苞待放了,可最终还是暴雨后的梨花,萎靡落了心头一地,怎么都问不出来。

一整天,婉初都是漫不经心的,到了下课也没想起来刚才那堂课上的是什么。

到了下午,府里头突然来车接她,说是有舞会,请她回去参加舞会。婉初心里纳闷,傅仰琛不是受伤了吗?这个关头怎么开起舞会来了?

于是问那听差的:“司令也参加舞会吗?”

听差的回她:“回格格,司令举办的舞会,自然是要参加的。”

婉初更是觉得纳闷,难道他受伤是假的?那这舞会是开给谁看的?这样一想,倒是非去不可了。

国际饭店的水晶灯下一片流光溢彩,婉初看着穿梭交际的衣香鬓影,只觉得那耀目的熠熠生辉下头是无尽虚幻的繁华。在他们的脸上什么都寻不到,民生多艰,山河零落及至阽危,豆分瓜剖的剩水残山也不能妨碍这些权奢豪贵的挥霍奢侈。

舞会开场的时候傅仰琛确实露了脸,同东洋的那个外务大臣携手在台上谈笑风生了几句堂皇的官话。

婉初看他虽然瘦了几分,精神头却是极好的,怎么都不像个中弹受伤的样子。想想小林他们想让傅仰琛同东洋人决裂的计划,算是落了空。那死掉的两个人,也真是白白送了性命。

傅仰琛今日仍然穿着规整的戎装,军帽下头的目光依然沉毅矍铄。婉初不由得不承认,这人天生就有这样的睥睨江山的气派。父亲当年也不该那样反对,若得父亲的支持,何至于闹到今天这种场面?

傅仰琛在台上说完了,那边白俄人的乐队就奏开第一支舞曲。婉初没料到傅仰琛携着三姨太的手,下场跳了这一支开场舞。待到一小节结束,众人才三三两两滑进舞池。

人影一乱,婉初过了一会儿便寻不到傅仰琛的身影了。婉初心中纳闷,目光在舞池里逡巡,突然有人过来,带着笑意道:“婉格格是在找舞伴吗?”

婉初敛了目光,侧首看见田中一身东洋军装,笔挺地站在身边颇有兴致地望着自己。婉初腹诽了一句,这人真讨厌!敷衍地笑了笑,也不回答,继续在人群里张望。

田中并没有被这个软钉子给扎走,反而越发客气地笑道:“就算成不了男朋友,总还能做做朋友。婉格格一支舞的面子都不赏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婉初到底不愿闹得难看便把手轻飘飘地搭在他手里。这人虽然讨厌,在她面前却一直规矩,也就云淡风轻地握着。

婉初的目光从他肩膀越过去,总是没焦点地落在别处。田中似有所指地笑道:“格格这么心不在焉,是在找自己的男朋友吗?怎么,这么热闹的舞会,他怎么不来陪您?”

婉初听他这么一说,心头赫然一悸,却做着一副百无禁忌的模样,随意道:“他不喜欢热闹。”

“哦,不喜欢热闹的人也愿意陪格格听京戏,可见是非常热爱格格了。不知道格格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婉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他分明是怀疑小林了。可她更不能躲闪,索性把目光转过来,直直地望着田中,怡然微笑道:“田中先生到底是对我感兴趣,还是对我男朋友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