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齐心里记挂的都是圆子,没工夫跟他这里磨洋工,若无其事地瞥了瞥他的手,眉眼稍带了一眼:“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按理,总长就是叫我一声‘姑父’,我也是受得起的,长辈的私事还是不要过问了……这仗我也打得腻歪了,出来散散心透透气。侄子要是闲着,不如加进来一同玩玩。只要不占我的地盘,你打下来多少就拿去多少。”

傅博尧是怎样的聪明人,他这一说便明白了。手下松了他,却是双眸微睐,瞅着这一位从眼前掠过。想着这位姑姑倒是会给他找姑父,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倒是有趣。

不过更让他感兴趣的是代齐的提议。京州之地,那是早就虎视眈眈的地方,如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马瑞听了人来禀报,才匆匆赶过来,代齐和傅婉初却是已经走了。他急问:“大少爷怎么能放格格走呢?!”

傅博尧早就瞧出来父亲对姑姑那是盯得很紧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去去就回的。有代督军护着,马叔在担心什么?”

马瑞却是担心她去了便不再回转,却不想是代齐将她带走的。忖度了一下,桂少爷是傅仰琛的内侄,汉浦好歹能安插些眼线,便稍稍安了心,抖去脸上的惶然:“是司令担心格格安全而已。格格毕竟没出阁,这样单身奔波总让人放心不下,我这就去安排。”

傅博尧脸上闪过一丝讶然,看他离去,便低声在副官耳边低语了几句,副官就退了出去。

婉初连行李也没带,代齐身边也只有一个随行的侍从官。三人直接从国际饭店到了火车站,上了列车,各自一间一等车厢。

火车哐唧哐唧地响着,婉初的脑子一直都乱着。车窗上遮着厚厚的萱草花丝绒窗帘。里头亮着灯,掀开窗帘看到的是自己苍白的脸的虚影。那虚影浮在连绵不断的无尽的幽暗的山河之上,不知道东南西北。她甚至有些恍惚,她要去哪里,身在何方,今夕何夕?

婉初把帘子放下,关上灯,却睡不着。枕着摇晃的车厢,纷杂着火车前进的声音。

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她想着自己这样的身世,是不是孩子的身世也跟着差呢?她又摇摇头,不允许自己这样悲观。

她不相信,她当初那样摔摔打打,这孩子都坚挺地在肚子里活着。这样一场病,怎么就能要了他的命?生他的时候那样危险,他都能活下来,这孩子生命力该有多强,她不相信他就这样短短半年多的生命。

婉初左右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那孩子的样子,可是离得太远,她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有那哭声在耳朵里越发清晰。原来,不是当作没有,就没有的。

婉初又从黑暗里睁开眼睛,车厢里太局促,闷得她心慌,于是起身披着衣服出去走走。

长长的通道,由于没有人,连灯都没亮几盏,是昏昏暗暗的。她走在通道里,火车向前行,她在向后走,有一种不真实的逆流而上的错觉。

走到车厢接头那里,远远看着一个挺秀的身影靠在门那里抽烟。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薄薄的双唇微微地抿着。双指里夹着一根烟,只是燃着,没有抽动。仿佛只是为了闻那个味道,一身的寂寥。

那目光收起了清冷,是淡淡的疏离,只是还是孤傲着。仿佛只有用那一点孤傲来伪装,才能遮住周身脆弱的寂寥。

婉初看着他这模样,好像初冬飞灰似的微雪都飘进眼睛里去了,明明是细微又柔弱的,却还是让眼睛和心头突然有了涕泪将至的酸楚。

他们两小无猜的那半年岁月,到了后来怎么就成了这个状况?原来不想见他,是以为会恨他。可是真到见了面,才知道有一种人是爱不得、恨不得,一看到就只能心疼的。

她小时候多喜欢这个孩子,是那种真心当作弟弟来喜欢的。她总觉得自己苦,等到幽篁独处了,才知道人人都有人人的苦,人人都是不得已。她一边不相信命运,一边又不得不相信,有一种推着人前行到不知远途何所似的东西,叫作命运。

代齐这时候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那里。借着昏黄的灯光,婉初似乎还能看到上头隐隐的旧伤痕。那伤痕别处看来是触目惊心的,到他这里,除了能勾出心里的疼,什么都想不到。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样一个日月光华神采斐然的人,除了那张脸是完美无瑕的,身上、心上早就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了。他跟她何尝不是一样,不过都是被命运摧毁过的,又不认命一样,顽强地被自己粘起来的瓷人。说“没有心”是用来骗人的,人活着,心怎么会不知道疼呢?

烟头烧到了尾,手指一烫,代齐才回过神。丢了烟头,一抬眼的工夫就看到她披着外衣静静地看着他。

两个人隔着十几步,中间却又隔着雾暗云深的迢递关山。原是越不过去的,什么话都是多余。

婉初本来还想再走走,可如今他在那里,她便不好再往前走。她本想安慰他一句“孩子不会有事情的”,可这些安慰的话才真真是无情又刻薄。

难道不是你的孩子吗?他若只问她这一句,就够她伤得折戟沉沙、溃不成军了。

那不仅是他的孩子,也是她的孩子。她原就是傻,她怎么会想不到呢?这责任,这血脉相连,是自他出生那一刻就有的,到死都不能改变的。那些被她死死埋进肉里的为人母的自觉,又撕心裂肺地钻出来。

身体里还留着那孩子的记忆,陪了她许多的日日夜夜。是时时刻刻小心提防的不思量,又刊心刻骨的自难忘。她不知道,再见到那孩子,是不是也只能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代齐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婉初垂了垂眸子,复又抬起来,幽幽地说了一句:“烟抽多了不好。”

代齐靠在冰冷的车身上,那冰冷的铁皮把心沁得发疼地凉。却不想她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仿佛是有过许多共同的曾经,才理直气壮说得出的话。

他麻木的心里终是暖了暖,“嗯”了一声。

那暖过来的心,后头紧紧就跟着久已忘记的密密麻麻的酸涩。原来酸涩也是好的,强过麻木。

为避战事,火车绕道而行,倒了两回车,到了晚上的时候终于进了汉浦。站台上早就有车候着。也是一路无语地就到了医院。下了车,代齐步伐越发急促,婉初亦步亦趋地在后头紧紧跟着。

圆子的病房在特护区,两边都设了岗哨。还没上楼,就听到一个房间里传出女人隐隐的哭泣声。

代齐抬头一看,就分辨出那哭声是从圆子病房里传出来的,心里一悸,脚步就是一滞。

婉初跟在他身边,看见他脸上的惊惶,心里禁不住害怕了。脚步只剩沉重,重得迈不开步。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胸前,心里只反复一句话“不会的”“不会的”,那孩子连妈妈都没见过,怎么会这样就让他走了?!

代齐滞了一滞,几步就冲上了楼,走到圆子病房前,耳边女人的哭声更大了。他不记得这是谁,怎么哭得这么伤心?他恨她哭,更是胆怯那哭声背后的意义。

门虚掩着,手指有细微的抖动,仿佛上头站着一只蝴蝶,轻轻扇着翅膀,不敢动。他只要一动,那娇嫩的蝴蝶倏然就会消失。

婉初看他杵在那里,不扶着墙,她自己怕是要晕过去的。腿上坠着铁石一般,艰难地一节一节地上来。

代齐侧过头看了婉初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把门推开。里头的哭声骤然停止了。

霍五抱着圆子,正训斥着一个年轻的护士小姐。他抱着孩子哄了快两小时,才把圆子哄睡着。这个小护士进来就咋咋呼呼一顿,把刚睡着的圆子吵醒了。圆子一醒就哭,一哭就把好不容易喂下去的奶也给哭吐了。

霍五心疼孩子,把护士给说狠了。那护士小姐受不住那样重的话,就哭起来。这时候圆子却是不哭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那哭泣的小护士,一点都不知道惹人家哭的罪魁祸首原是自己。

霍五看到代齐进来,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他真是怕代齐不在的时候,圆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代齐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躺在霍五怀里的圆子,这颗心终于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转头对着走到一半的婉初轻声说了一句:“不是孩子的事情。”

婉初眨了眨眼睛,把喉头的哽塞全都压了下去。她就知道,上天不能那样薄待那个孩子,心头一松,脚步也轻了起来,三两步走上来。

这时候圆子的医生过来查房,见婉初要进病房,抬手把她拦了下来,先问了问她的身体情况。由于是传染病,周围伺候的人都是打了青霉素的。

婉初打完针才进了病房。霍五看见她,就知道这是孩子的娘了。虽然舍不得,但还是自觉地把孩子放回床上,退了出去。

白晃晃的病床上,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有阵子没好好吃奶,都瘦得脱了人形。这是出疹子的第三天了,还发着烧,小脸烧得红红的,浑身上下都是密密麻麻鸡皮疙瘩大小的红色皮疹。神情是恹恹的,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小东西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看看天花板,动了动手、蹬了蹬腿。

婉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虽然是烈性的传染病,但她觉得什么都不怕。那小东西就是她梦里的样子,虽然从来没看清楚过,可是一看到他就知道那就是她梦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小东西的视线被一张陌生的脸阻断了。眼睛瞪得圆了圆,又眨了眨。瘦削的瓜子脸蛋,衬得眼睛越发的大,黑亮黑亮的,大得有些让人心酸。

婉初泛着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从来没觉得亏欠他,这时候突然觉得她欠他太多太多。

小东西盯着她看了一阵,咧了咧嘴。婉初以为他要哭了,却没想到小东西倏地给了她一个笑。那笑容干净简单,像一朵又一朵临空的桃花上落的雪。旁人连笑都不敢笑,生怕笑得重了,那花瓣上的微雪就要消失了一样。

圆子笑了一下,却像想起什么似的,开始挂起一个委屈的表情。嘴角向下扯了扯,两只胳膊在空中挥了挥。

婉初被那个表情牵得五脏六腑都疼了,伸手把他抱起来,紧紧地掬在怀里。

孩子身上烫得厉害,麻麻点点的也不好看了。她却怎么都嫌弃不起来,这才是骨里的血、心头的肉。

婉初从来没抱过这么小的婴儿,但有些东西似乎是天生就会的。圆子在她怀里仿佛舒服得不得了,嘴里哼哼有声,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脸。脸没抓着,却抓住她落下的一捋头发。

小手指微微弯曲,在那一捋头发里穿梭。似乎是很享受那丝滑的感觉,松了松又紧紧抓住,怎么都不松手。

婉初头发被他抓着,只见着那小小的手上,也都是麻麻的红点。也不忍心掰开他的手,就由着他抓着。

有护士敲门进来,给圆子量体温,还是烧的。

“要给孩子喂点奶了,不能总饿着。”护士说。

婉初却是茫然了,抬头看看站在门边的代齐。代齐转出去,过了一会儿拿着一只小勺子和牛乳过来。

孩子在婉初怀里,怎么都不肯松开抓着的头发。婉初只好抱着他,在边上沙发软椅上坐下。看着代齐走过来,单膝跪下,熟练地舀了一勺子奶,在唇边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圆子嘴边。

小东西的嘴唇紧紧抿着,很不客气地脸一歪,奶就洒在脖子上。

婉初吓了一跳,忙想去找帕子,却看见代齐从容地从肩上拿了条软帕子给他擦擦嘴角的奶迹,又垫了一块干帕子到他脖子里。

“就这样喂吗?”婉初虽然没养过孩子,可用勺子喂奶却是头一回听说,“怎么没有奶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