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齐又舀了一勺子奶,目光全在孩子身上:“奶妈都不好。”勺子到了圆子嘴边,代齐做了一个“喝”的动作,对圆子道:“啊,喝一口。”

小东西看了看代齐,轻轻皱了皱眉头,决定给这个爹一个面子。于是张开嘴,把送来的那口奶给喝了。眉头却更加紧紧地锁在一处,表情万分的痛苦。

“是不是太烫了?”婉初忍不住问。

“不是,是他嗓子肿着,咽东西会疼。”代齐这样一说,圆子仿佛真是委屈了,嗷嗷地哭起来。刚才那勺子奶也吐出来了,连同肚子里的一点东西也都跟着往外头翻。可他肚子里也没什么奶,只吐了几口黏液出来,污了代齐和婉初一手。

代齐手上粘着他的污秽,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先给圆子擦了擦嘴,又递了一块给婉初,最后才去擦自己的手。

按了铃,叫了护士再送新帕子和衣服过来。圆子的手还扯着婉初的头发,代齐却正色地说了一句:“把手松了,换身衣服再玩。”

圆子仿佛知道有人撑腰,看看代齐,却像没听到一样,继续委屈地耷拉着小脸。代齐分外没面子,说了两遍,圆子根本不搭理他。

最后两个人只好抱着给他换衣服,圆子一只手松开婉初的头发,另一只手又快速地抓上去,仿佛松掉,就永远都抓不住了。

代齐手很快,熟练地给他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衣服换好了,奶还是得喝。就这样喂喂、抱抱,吐吐、吃吃,抬眼就到晚上了。

两个人也就在病房里头对付了一顿晚饭。婉初抱累了,代齐就抱着孩子。

她看见了孩子,仿佛心才放下去一些。本来昨天晚上就没睡好,又累了一天,这时候困意就袭来了,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有人大声在外头说话:“督军是在里头吧!我要见督军!这都几天了,军部也不去、军报也不管,前线打成这样了,他放了两个师长过去就算了吗?他这是要做袁绍第二吗?!”

又听到有人压低了的劝慰声:“刘参谋,小声些。公子爷病了,督军哪有心思去管那些?有什么事明天说……”然后是模糊不清的咕咕哝哝。

婉初转过去一看,代齐抱着孩子靠在枕头上睡着了,毯子却是在自己身上。小东西的手指塞到嘴里,咂巴得很是滋味的样子。两个人都像孩子一样蜷缩在一处,同样长卷的睫毛扇子一样小心散开,是两弯上扬的曲线,是一大一小两个瓷人的模样。看得婉初心头软了又软,站起来撤下身上的毯子轻轻给他盖上。

代齐感到动静,睁开眼睛先去看圆子,看着还有气息的模样,轻轻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身上的毯子。婉初站在他身边还没来得及走开,看他醒了,却是有些尴尬。

代齐稍稍清醒了些,也注意到外头的声音,目光往门那边飘了飘。

婉初低声说:“好像军部里头有事情……你出去看看吧。孩子我看着。”

代齐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婉初,轻轻起身,把孩子放到她怀里。小东西眼皮动了动,看了一眼,又闭上。

代齐轻步出去,婉初却睡不着了。看他一副凡事亲力亲为的模样,让他一个男人养孩子,的确难为他。如果孩子能挺过这一关,不如、不如把他带走?

婉初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是又快速地否决了。

她没办法带着他,傅仰琛会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万一他拿着他的命,她说什么也会把金子都给他。可她不能,母亲还不知道是不是在他手里,她还要把孩子送到虎口里去吗?

她真是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了。想起在那府里的时候,偷偷找过金姐几回,她匆匆地说来说去就是那几句,一点多余的线索都没有。她看谁都不能信任,更别提去打探。那神秘的后罩楼是她最后的希望,可那里是有人守着的。有一回装模作样地想要过去,被下人客气地“请”了回去,她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她除了等,还能怎么样呢?等一个契机,等一个机会。等了几个月,越发觉出自己的无能和无助来。难怪母亲叫她走,她早就知道她斗不过这个大哥。

婉初抱着孩子,脑子里分外的乱。怀里的小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数。如果注定要他死,当初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婉初低头看了看孩子,睡梦里并不安生,时不时地会哼哼地痛苦地哭上一会儿,眼睛都没力气睁开。

婉初觉得上天对她未免太过薄情了,薄情得让她的心冷得热不起来了,身心溢满了沉重和疲惫。

婉初抱累了,在他刚才躺过的地方躺下来。枕头上是他身上留下来的味道。他身上向来干净,那味道也是干净的味道。仿佛隐约是兰花的香味,仔细闻又是什么都没有。那味道是陌生男子的气息,她却没觉得讨厌。难道因为这孩子身上也有这样的味道?也不知道是孩子染了他的味道,还是他染了孩子的味道。

她迷迷糊糊地就睡过去了。大约是累得厉害,这一觉睡得很沉。睁开眼睛,天却亮了。怀里的空虚感让她猛然醒过来,手一摸,孩子却不在身边。

惊了一下,再看,原是代齐抱在怀里躺在沙发上睡了。小东西是醒着的,脸上还是红疹子。摸摸头,还是烫着。

婉初快速地出去洗漱了一下,回来的时候,代齐正抱着圆子,有一位护士正在给孩子打针。

婉初看着那玻璃针管,长而尖锐的针头,在窗口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寒冷的寒光,她的心头就是一颤。

看护士拿着酒精棉球在孩子身上擦了一下,圆子被那沁凉的棉球一碰就开始哭。婉初看不得孩子受苦,把头扭过去。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楚地落在耳朵里。

短短几秒钟而已,婉初觉得煎熬得好像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一样。这边护士刚说了一句“好了”,婉初就抢步过去把圆子抱在怀里,往窗前一站,脸贴着圆子的脸,抱了又抱,亲了又亲,是生怕又被人抢走的模样。

代齐看着她逆光在清晨的温阳里,脸上是温柔的光芒,像极了素瑾当年抱着猫的模样。他那时候就知道,她怀里的不是猫,是那个没见过天日的孩子。原来看着素瑾的时候,他只觉得凄凉,这时候他没来由地觉得安宁。那安宁是他一生求之不得的,又注定短暂的存在。

婉初抱着圆子温存了很久才把心头那份替他的委屈给消磨掉。圆子早就不疼了,只是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看着自己的目光那样难过。他觉得有趣了,瞅着她咯咯笑了两声。

婉初的情绪平静下来,接着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轮的喂奶、吐奶、喂水、吐水、换衣、吃药。

这样过了几天,热烧总算是退了下去。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烧退了以后,圆子手掌脚掌就开始脱皮。

婉初也真心体会到了带孩子的难处,尤其是代齐凡事都亲力亲为,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于人。

他累了就在沙发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轻,一点动静就醒过来。有时候不得不去军部处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婉初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才知道跟京州军打得这样厉害了。想想,这乱世里,好像“太平”两个字才是比黄金还难求的。

代齐从不在她面前提起战事如何,她也不好去问,只是心底隐隐希望他是赢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不管他做过什么,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静平安地长大,不受离乱征战的苦。

有一回夜里,代齐并没有过来。她正要出去看看,却听到外头守着的卫兵说话。一个说:“里面这位是公子爷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个“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瞎说!督军吩咐过,只准叫‘傅小姐’,不许叫‘夫人’。”

婉初听了不知道什么滋味。前尘往事好像也越来越淡了,都快记不得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孩子能活下来就好,没有后遗症,健健康康,要她怎么样,她都愿意。原来只有“母亲”二字,才真当得上无私。眼里心里只有孩子的好,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遗忘。

医生每日来检查,说这么小的孩子得这个病的不算常见,能熬过来也是幸运。听听心肺,又检查了血液,总算是没有并发症。

孩子出了院,虽然是渐渐好了,但身体还是弱。每天喂奶也是一番折腾,婉初纵是有耐性,也觉得这样养孩子未免太娇惯,于是商量道:“还是寻个奶妈吧?”

代齐依旧一副淡淡神情,却又是理直气壮地坚持:“孩子不喜欢旁人的味道。”

他心里却是等着她再说些什么的,他不信,她作为孩子的母亲,还能同旁人一样?

婉初只觉得他把这孩子宠得厉害了,却又没什么立场说什么。她抿了抿唇,垂着眼眸把什么都掩盖下去了。

又过了一周,圆子终于见好了,疹子都脱了痂子,有新肉长出来。大约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听了老人们的建议,给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脸蛋倒也没像当初看见的那么可怜了。

婉初心头渐宽,却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这边耽误了这么些个日子,她知道马瑞派着人盯着,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个孩子的事情,回头不知道怎么打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说说,又不方便明说。趁着一日代齐在逗孩子玩,斟酌着一个合适的语调,说:“孩子你好好看着,别让陌生人碰了。”

代齐扬眉望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闲问一句:“你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婉初心里一悸,忙低着眉睫装作去看圆子,低声道:“没什么,不过是怕孩子出什么意外……看你这样宠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从定州过来没多久,那头就过来两个侍从,说是照看格格。婉初对人向来客气,却对那两个侍从官从来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们住到外头的。

代齐早觉得有异,只不过她不开口说,他也只装作不知道。如今听她话里分明有话,却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这里,你放心就好。别的我不好说,总还是能护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也许是她多事了,他那样待孩子,她还担心什么呢?

心头又想到一件事,脸上浮起一种复杂的神情,咬着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齐余光瞥见她这份为难模样,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难道……难道,她想要把孩子带走?想到这里,手蓦然顿住。还没给自己时间细想万一她开口要孩子,他该怎么办,婉初却是怯然地说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万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养的孩子,里头那份苦我尝过,就不会再让旁人去尝。”他清寂的声音若无其事地打断她的话,清溪泄雪一般沁得她心头一片细雨绵绵。

她何尝不是姨太太养的孩子?只是她没受过嫡庶贵贱的委屈,眼里却没少见过。他这样说,倒叫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不是见不得他再娶妻生子,只不过自己是圆子的母亲,总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这一句话,无异于是誓言一样,又重得太过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没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带孩子走。既然要留给我,就该知道我会好好待他。”他向来话不多,这样明明白白说开给她,话音里是一种倔强又笃定的值得信赖。

两人便又都沉默了,仿佛对这孩子达成了什么不需言说的协议。婉初刚才只是没说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回给她;倘若那时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给荣逸泽。

可这话,对他可不就是一种侮辱?她庆幸自己没说这样晕头涨脑的混账话。

婉初定了离开的日子,代齐也不说什么,日常就是去去军部,回来逗逗孩子,只是脸上日渐轻松。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战事已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