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可惜!难得这样好景致,偷得浮生半日闲。把你的酒给我。”

傅博尧递了酒壶给她,婉初在耳边摇了摇:“只剩一点。这个给我喝,你喝我的酒。”说着把那瓶白兰地推到他身前。自己拔了盖子就喝了一口,然后笑意盈盈地望着傅博尧。

傅博尧没料到她一个女孩子,喝起酒来这样豪气。今日里,带着一丝天下初定的豪气,一点酒逢知己的纵意,一份思亲念母的愁肠,也不再拘谨了,接过她的酒就灌了几口。

两人先是话都不多,只是各怀心事地默默地喝酒。

婉初不知道那药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起效果,又怕他急着回去,便提了话头叫他说些幼时的事情。

他感情拘敛,父母慈爱也早就是最遥远的儿时记忆。母亲的宠爱多在简兮身上,父亲又是步步苛严。他有长子的自觉,也渐渐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所说的儿时的事情,大约不过就是哪里第一回学骑马,哪里第一回打枪,什么时候第一回上战场,如此而已。

听他说起,婉初顿时就想到荣逸泽,那一回也是这样说起他的小时候。虽不是十分相同,也有三分相像。也就是经历过,才知道“已失去”是一种怎么样的痛。只能靠着一小口接着一小口的酒精刺激才能停止想他。

伏特加纯净得如同医院里的酒精,多一点的香味都没有。那酒是一下透进心里的。她酒量不浅,想着难怪母亲当年日日以酒为伴,越喝越厉害。因为酒量深了,怎么喝都醉不了,越是不醉,心里头越是清醒得厉害,就越想醉。

傅博尧看她惘惘然也有了借酒浇愁的模样,虚拦了一下:“姑姑少喝些,这酒烈得很。”

婉初偏过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着呢……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可能闹了。有一年过年,我跟着守岁,母亲要里里外外打点,我总缠着她。最后闹得母亲实在烦了,就给我灌了一小壶酒,硬是把我给灌醉过去。”说到这里垂眸笑了笑,“我这酒量可是从小就有的。”

再后面的话,她只对荣逸泽说过。母亲酗酒后,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亲剩下的酒喝掉。那时候她天真地以为,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没有酒喝了,就再不会醉了。好在母亲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攒起来了。

她记得同他说的时候,本是当作童年趣事说起的,却看到他眼里满满的疼惜,揽着她,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

现在想来,这确实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母亲留给她的长长的一段岁月就是这样,就算没有趣,她也只能当作有趣。

傅博尧却说不出话了,他连这样的回忆都不多。能说起的,也就是母亲送过一个布老虎。那东西他当宝贝一样收了好多年,睡觉前总要拿出来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里头玩,把布老虎给翻了出来,拿着毛笔把上头画得不成样。他口气很重地训斥了弟弟几句,结果让傅仰琛知道了,却派了他的不是,还得了他一顿打,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怎么能玩这种稚童的东西?那时候他才八九岁。

他苦笑着道:“为了这个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个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给圆子也买了这么一个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欢的样子。她记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头边。

她害怕去想圆子醒着玩布老虎的样子,害怕想起他临睡前也抱着它睡觉的样子,更怕有一天也因为玩布老虎被他父亲抽鞭子。会不会等到他长到傅博尧这么大,也还是念念不能忘,寻这么一个夜同另一个人说起他的悲伤和没有母亲疼爱的童年吗?

她真不敢想。这世上最亲的两个男人,都注定被她伤、被她骗得不轻。

婉初只觉得眼泪要掉下来,努力灌了一口酒,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这一口酒喝急了,呛得自己猛烈地咳嗽起来。

傅博尧慌了阵脚,忙道:“姑姑快别喝了!”

婉初借着这一顿咳嗽,把眼泪压下去。歪头看见傅博尧,魁然挺秀,一看就是自小从军中磨砺出来的坚毅谨然。

她的圆子也有长成这么大的一天,会不会也是这样英姿磊落?便泛滥了母爱,忍不住抬手在他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可怜的孩子,别难过,回头姑姑送你一个。你这回好好藏着,别给大哥看到了。”然后寂寞又凄婉地笑了笑。转过身,托着腮望着远方。

她向来在他面前搭长辈的架子,傅博尧早就习惯了。可毕竟还长她三岁,这样被她亲昵得如同对着孩子一样,顿时赧然了。

他便有些后悔,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些话来?这些孩子气的事情,说出来也没人在意,到后来觉得连想一下都是孩子气的。可如今他忍不住地想,要是他小时候也有这样的姑姑疼爱,他也不该有这样多的怨恨。

前院的戏仿佛唱停了,渐渐静了下来。傅博尧便道:“太晚了,侄子送姑姑回去休息吧。”

婉初却是有些急了。看他酒也喝了不少,就是没有睡过去的样子,就疑心刚才安眠药放得少了。依旧拖着他不许走,寻着话留着他,便说起学校趣事、这些日子在定州的见闻、东洋人的横行掣肘。

傅博尧本已停下,听她提起这事情,言语便有些郁郁:“军中多主和,少主战。东洋人的野心,谁都看得出来。只是敌我力量悬殊。阿玛的意思,此时求和,委曲周旋求得一时平安,韬光养晦谋图自强;战,是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一旦定军势劣,天下间有的是趁火打劫的人。你同他们讲什么国家和民族的大义,他却只想着你的地盘……”

沉默半晌,霍然起身,扬着酒瓶喝了一通,对着远方凛然道:“可求和,丢的是为人子民的尊严!若外邦真有犯我国土的一天,博尧何惧身死,也万万不能将这片江山丢在自己手里。总有一天,叫这片土地的子民不再过卑躬屈膝的日子,叫咱们的人在外头再不被人轻视!”

婉初看他眸光里激情闪烁,是从未见过的豪情激昂,也被那一份豪气所感染,站起身举着酒同他重重一碰:“‘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射天山。’你有这份心,姑姑就算身无分文也心甘情愿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喝起来。

婉初每一口分量都不大,目光注视着他的状态。等到他手中那瓶酒还剩小半瓶的时候,傅博尧终于歪头倒在栏杆边了。她轻轻拍了拍他,确定他是睡熟了,心里未免几分愧疚,喃喃道:“姑姑也是逼不得已,你别怪姑姑。”

往东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他身边,蹲下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刚才的胸针,猫着身子往那房间走去。

这时候有些风,带着些凉,婉初的脸被酒精刺激得发烫。心跳得很快,脸上更是烧涨得难受。

最东边的那间是傅博尧母亲曾经的住处。金姐说过,她是在福晋住处的隔壁见过一回母亲的。那么,就是这间。

婉初在那间房前驻足,门前一把大锁。她的手摸了一下,锁身还算光滑,没有锈迹,并不是弃用很久的锁。

母亲已经不在这里了,她心如明镜。可她还是要进去看看,也许母亲会给她留下蛛丝马迹。

把胸针插进钥匙孔里,左右捣弄,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她心里祈祷着:“母亲你要保佑女儿。”她的头上、手上出了密密的汗,一颗心高高地提着,耳朵竖着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在她的耐心就要消磨殆尽的时候,终于听到了“嗒”的一声,锁终于开了。

婉初的手有些发抖,这时候月亮又从云中钻出来,眼前骤然亮了亮。

轻手轻脚卸了大锁,推开门进去。婉初小声地叫了一声“娘”,意料中,声音空空地荡过去,又渺渺地荡回来。她静下来,什么也听不到。

轻轻开了一扇窗户,借着月色看,屋里的陈设并不算简陋,家居用品一应俱全。只是什么人都没有。

婉初一步一步在房间里走,白粉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是出自名家的手笔,博古架上的小玩意也都是精贵细致。

黑胡桃木书桌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镂空雕花椅上搁着一块红地团金花的坐垫。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前一刻才有人在那桌前挥墨。而这一刻,她却从那安静里嗅到了一丝尘埃的味道。

屋子里规整得整整齐齐。这里离她所想象的母亲被幽禁的地方有些差别。她闭了闭眼睛,定了定心神。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那张欧式白漆床,却是肯定了,这屋子里头一定是住过母亲的。

母亲向来对床讲究,非西式床不睡。就算同家里陈设再不相衬,她那张一定得是西式的。

她不在这里了。她去哪里找她?

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待,因为不知道等什么,所以更加期待着走进这后罩楼的一天。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期待得太久了,所有的激动、失落仿佛都在等待和臆想里消磨得面目全非了。于是,她那里只有坦然的无奈了。

婉初突然觉得累,在床边坐下。

她一坐上去,席梦思就发出了弹簧细细吱扭的声音。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掀开铺陈的床罩,伸手在弹簧垫子下摸。不一会儿,果然摸到了一个洞。

婉初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只有母亲知道这个地方。

婉初小时候得了什么好东西都爱偷偷藏到床垫子下头。她从京州走的时候带着一张父亲的小照,就是在弹簧垫子里头挖了一个洞,藏在那里头。母亲知道她总爱在那里藏东西,有一回喝醉了,从那里头找到了父亲的小照,就又哭又笑地给撕了。

连父亲最后的一点念想都碎了,婉初只知道哭,掩着脸就跑走了,却又不敢跑得太远,自己躲在花园里哭了半晌就睡过去了。等到第二天她醒过来,就看到母亲在花园子里修剪花草,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婉初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只是后来有一回无意中又去摸那洞,却发现父亲的小照安然地放回去了,并且被人用胶水和白纸细细地修补过。

父亲还留着辫子,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三十来岁生日的一张照片,人是极其英俊的。那道裂痕纵横在他英俊的脸上,再怎么粘都粘不好了。

她的手指头伸进小洞里,轻轻一探,很快指尖下就有了异样感。两指一捏,拉出一卷纸来。

婉初不及细看,把东西装进衣袋,忙又把床铺好,关好门窗,匆匆退出房间又把锁锁上。从傅博尧身边经过的时候,她蹲下来轻轻把胸针放回去,喊了两声“博尧”。

傅博尧睡得很沉,并没有回应。婉初见他怀里还抱着那瓶残酒,于是将剩下的一点白兰地通通倒掉。看他睡容静谧,抿了抿唇,把肩上披肩给他盖上,越过他飞也似的跑回听梅轩。

马瑞在远处见婉初走得远了,才悄悄从阴影后走出,去了傅仰琛的院子,轻轻敲了敲房门,三姨太开门请了他进去。

傅仰琛微合着眼睛躺在床上。马瑞走过去低声道:“大爷,格格去了后罩楼……”

傅仰琛的眼睛慢慢张开,缓缓问道:“她自己去的?”

马瑞摇摇头:“是大少爷带过去的。不过,好像是大少爷喝醉了,格格自己偷偷溜进去的。”

傅仰琛长长的一段沉默。婉初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不过,那都是她母亲的意愿。他轻轻一声叹息:俞若兰真是到死都改不了性子。

马瑞难以揣测他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先偏过身子觑了起坐间里低头绣花的三姨太一眼,继而小声道:“房间里都搜过的,应该什么都不可能留下……大爷何必叫格格知道夫人的事情?平白担了委屈……”

傅仰琛仍旧不语。“她若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怕是早就走了……”婉初走了,他想要的答案,到死都不得知。

马瑞不可闻地心底轻叹,一转眼跟着傅仰琛也是大半辈子。眼见他这个翩然倜傥的德清王世子,从毛头小伙儿到眼前叱咤一方的霸主。这个男人一辈子没有打不下的仗,得不到的东西。唯独那一个人,他早就认命了,所以才这样委屈自己事事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