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摇着扇子,北地入夜清凉,心是越扇越冷。难道这一辈子就这样在这无边的等待里消磨下去吗?

婉初在长廊里走着,冷不防被什么绊了一跤,踉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注意不知道怎么就走到偏僻的侧院这边来。大约是少有人走动,这里连电灯也没拉。

两个人都是吓了一跳,婉初拍着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尧在那里。

傅博尧看见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声“姑姑”。唇口扑出来的气息带着浓浓的酒味,大约自己也觉察了,往后退了两步。

婉初又四下里看了看,他却是独自一人,连侍从官都没有。“怎么躲在这里喝酒?”

傅博尧却是没答话:“姑姑怎么走到这边来了?”

婉初心中一动,装作一副疏懒又无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这样热闹,忍不住想起我母亲来了。”说着竟是在他刚才坐的地方坐下来,仰头问道,“你呢?一个人躲在这里做什么?也是想起嫡福晋了吗?”

这时候月亮从云层里冒出小半张脸来,小小一块银色正照在她脸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别有一种凄然又娇楚的韵致。

婉初很专注地盯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也不知道是这人太能演戏,还是真的不知道她母亲的事情。

傅博尧避开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后才在同一处长椅的最远处坐下。他手里拿着一件锡金的随身酒壶,略垂了头,有几分发窘。并不好意思同她说,也是想起了母亲。

母亲十几岁嫁给父亲,向来聚少离多。因为是娃娃亲,虽然母亲从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来,一生未得过丈夫的宠爱。

母亲虽也出身尊贵,但跟父亲离家的时候却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时候。持家勤俭,生辰也从未操办过,后来也不愿意操办。所以母亲去后,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亲姨太太们大操大办的生辰,他替母亲不甘。可今天,他是不来也得来。

然而这话从前没对人说起过,往后也不会对人说。婉初却是一句话就戳到了他的痛处。

傅博尧静静抿了一口酒。

婉初撑着双臂,双腿悬空荡了荡,仿佛脚下有一片湖水一样。“你不知道,我这人顶小气。看别人热闹,心里就妒忌。因为我母亲一生寂寞,替她难过。”她这话是真心话。

傅博尧仿佛被她窥透了心事,更是窘迫无言。

婉初笑了笑,撑着胳膊往他身边又坐近了些,从他手里拿过酒瓶。银亮扁平小巧的一只,放在鼻端嗅了嗅,继而笑道:“别告诉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尧却是笑了:“姑姑好凌厉的鼻子。”

“这个有什么喝头?我房子里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兰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么会有这么烈的酒?”他诧异道。

婉初莞尔一笑,半真半假几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筹款拍卖会上拍回来的。宿舍里不让放酒,差点让舍监太太给查到,所以就拿回来了……姑姑为了你,卖了法国的宅子,可是捐得身无分文了。”

傅博尧本不知道她捐钱的事情,看她笑得纯然,听到她的话比那灌进肚子的酒还烈些,顿时觉得脸烧。他向来桀骜,这时候却有一种使了女人钱的难堪。

那难堪他从未经历过,继而自然是迁怒到别人头上,话里带了愠怒:“下头的人是怎么办事情的!再怎么样,总轮不到让姑姑卖了宅子去填军资……”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亲去了,留着也无用。帮着自己人,姑姑也算责无旁贷。你若真心要谢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场,今天怎么说都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

“这怎么好?”傅博尧自然觉得要好好谢她,可她毕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体统。傅家的格格们娇纵如简兮,也从没做过半夜纵酒这样出格的事情。

“没什么不好。你可有什么别人找不着咱们的地方?不叫他们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闪着顽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尧刚存了一分亏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颜妍妍,那个“不”字总狠不下心说。趁着虚无的酒劲,鬼使神差地就点点头:“去后罩楼吧,那里从不住人,地势又高。我小时候总在那里玩的。”

婉初不过就是想去那里,如今他主动提了,倒省得自己说了。狡黠一笑,把酒壶塞回他手里:“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门那里把岗哨都打发干净,咱们偷偷过去!”还没等傅博尧再说什么,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回了听梅轩,关上门,婉初先从柜子里扒出一瓶酒来。开了酒,倒了一些出来。琥珀色的汁液洒到地上,顿时升起一片醇香。若是母亲看到了,肯定要说她暴殄天物了。

她的梳妆匣子里有几片备存的安眠药,用镇纸拍成粉末,通通倒进酒瓶里,狠狠地晃了晃。清透的酒色一下就浑浊了,幸亏是夜里,看不出来。

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一些慌张,还有一些仿佛要解开谜底前的惶恐。但愿他喝不出这酒有什么异样。她稳了稳心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双手捧着酒往后罩楼快步走过去。

她穿着青莲色的薄纱荷叶边裙子,入夜有些许凉意,便披了一块爱尔兰细绒薄披肩。捧着酒,穿庭过院地到了后角门,果然一路上都没遇上什么人。

远远看见一点光,明明灭灭,像夜里开出的橙色的花,是傅博尧靠在墙边抽烟。见她来了,丢了烟头踩灭。

婉初一手拎起酒瓶,冲他扬了扬,努力笑得轻松。唇边笑意,带着悄然避人耳目成功后的顽皮得意。

那酒被一点夜色穿透,闪着神秘的琥珀色,仿佛是提着一双蒙了尘的金缕鞋。他蓦然想起一首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然后猛然间又觉得荒唐到好笑,他是拿自己的姑姑比作小周后吗!

婉初四下看看,虽然没看到人影,但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没人了吧?”她没待他回答,径直走到了角门处,手顿了顿,推开了门。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微弱而漫长的“吱呀”一声,让傅博尧终于回了理智,想要劝她还是回去吧。婉初心里跳着,并且有些害怕了。傅博尧还没开口,她却突然转身捉住了他的袖子,拉着他往里走去。

这时候月亮映在云层里,一切都暗得不真实。

走过宽阔的庭院,婉初看到一棵西府海棠。走近了些,树上果子青里才微微透出一点红。傅博尧“咦”了一声。

婉初回头看他:“怎么?”

他摇摇头:“什么时候这里种了这么一棵树?”

整个院子没有一点亮色,婉初只能借着一点天光打量四周。空庭寂寂春早逝,她的心其实早就沉下去了。母亲肯定早就不在这里了。她来晚了。

抬头看了看,后罩楼算不得宏伟,是面南背北的两层普通砖木楼房。南边有栏杆,一时也数不清有几间。

“这园子原来是个贝子府,父亲买下来重新建的。母亲喜欢这个后罩楼,这一处就没再翻新重建。听说跟京州城里的王府是不能比的。”

“这里原来住着谁?”婉初问。

“我母亲原来住在这里,她病逝以后,父亲怕睹物思人,这楼就废旧了,也没谁再住过来。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许过来,父亲有时候会过来母亲这里看看。”

婉初心里更是一动:“福晋原来住在哪里?”

傅博尧指了指:“西边是楼梯间,母亲住在东边第一间。”

“咱们到楼上去喝酒赏月怎么样?”不待傅博尧说话,婉初自顾自地先走过去。傅博尧只好跟着她过去。

门自然是锁上的:“锁上了。”婉初摸着锁,叹息道。是孩子想偷糖偷不到的抱怨。

傅博尧瞥见她披肩上的胸针,笑道:“姑姑,把你的胸针借我用用。”

婉初取了胸针给他。看他手下弯了弯,在锁里套弄了几下,“啪”的一声,锁开了。

傅博尧将她的胸针收在前襟口袋里:“姑姑这胸针算是废了,回头我再孝敬姑姑一个。”

婉初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是胡乱地点点头,忍不住诧然道:“你居然会这个?”

“我小时候总在外头捣蛋,父亲就罚我。可没人管得住我,总叫我偷跑出去。后来他就上了锁……”

“上了锁也锁不住你,却练出这样一身本领。”婉初笑道,想用笑声遮挡胸腔里越来越巨大的心跳声。

推开门的一刹那,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却又不是经年沉积的那种味道。手扶上楼梯的木栏杆,没有灰尘在手下的磨砺感。这里还是有人常来的,她心道。

楼梯间很黑:“姑姑仔细扶好,跟在我后头。这里我小时候常来,闭着眼睛也知道楼梯在哪里。”

婉初“嗯”了一声,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勉强地笑道:“这倒是有几分冒险游戏的意思了。”黑暗里只能听到踏在楼梯上传出的吱吱的老木板的声音,还有淡淡的喘息声。婉初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慌,怕他听出心跳的声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也许是母亲的牌位,也许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上了楼,走出楼梯间。一阵风吹来,把头上的薄汗激得打了一个冷战。这时候月亮整个从云层里出来了。婉初迎着风,仰首看了看月:“这里倒是清静。”

没有坐的地方,傅博尧脱了外套给她铺在地上,两人便席地坐下。这里地势高,透过栏杆望见连成片的民居在夜里晕染连成一片乡野平阔,远与天接。

静下心还能听见前院的胡琴咿呀的拉奏,名伶如诉如泣的唱声。王府里挂的彩色小电灯都成了地上的繁星,汇成一片星海,整整齐齐被截断在脚下。

静默了一会儿,婉初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带酒杯了。”

傅博尧也笑笑:“那就不喝,咱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