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苦没处可去,渐渐都化成了怨恨。为什么她要有这样一位兄长?

马瑞见她安然回来,吩咐人又把听梅轩里外收拾了一番。几个嫂子又接二连三地亲热招呼,可就是没见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对,像赌气一般随时要耍性子的样子。她自然不是要回来住的,只是没料到傅仰琛居然没有露面。

马瑞依然和气地笑道:“司令在静养,也已然知道格格回来。不过见面难免又要激动感伤,还是等过几日身体大好了的时候再说。”

婉初觉得这件事情蹊跷,却也不纠缠。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只推说落下了功课,要回学校里补习,继续住回学校里。

定北大学已然进了暑假,整个校园里宁静得让知了声分外清亮。宿舍楼也比往常安静。婉初见金令仪的东西还在,看状况是没有搬回家,但人却不常回来。

空屋寂寂,婉初拿着书也看不下去。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苦,逼得她难受,再不发泄出来,人是要疯的。索性书也不看了,天天织绒线衫打发度日。

这一日难得遇见金令仪,看她脸色也是红润兴奋,便问:“最近都在忙什么?快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还是想做女法官吗?”

金令仪捧着一杯茶,含着笑,看了看窗外:“原来是想的,不过,现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后是感情蓬勃地望着远方。

婉初直觉得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可金令仪不说,她也不好问。

大约是心事藏得太满了,终于有遮不住的一天。这天晚上她又钻进婉初的被窝,婉初看出来她在酝酿什么话,于是静静地等着。果然金令仪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说,他们多伟大。”

“他们?”婉初想了半天,这个“他们”指的是什么。

“嗯!他们为了理想和主义,连生命都不在意。心怀天下,忧国忧民!”

婉初却是笑了,低声问他:“你是说小林吗?”

金令仪却是不说话了,含着笑,仰面看着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样的纨绔子弟,整天只知道谈女朋友,过些拈花惹草声色犬马的生活。再长进些的事情,也不过想着怎么跟兄弟争家产,怎么从父亲那里多骗点钱出来,哪里会想到什么人民和劳苦大众?……我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婉初侧过头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种信念蓬勃而出的坚定。婉初却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问她,为了一个人,还真是为了一份追求?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区别?虽然她从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这些讲着信仰与主义的人总还是怀着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样子,你不要整天织绒线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义的事情?”金令仪又热情洋溢地看着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么才叫“有意义”的事情,无奈地叹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过,如果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尽管开口。”

金令仪第一件要她帮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里只见她来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金家人有时候找过来,婉初便依着她留的托付,帮她托口遮掩过去。

婉初旁观着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时候不免也觉得,他们那才真正是热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块快要沤烂的木头了。

报纸短短不过几段文字,人世间已是几番人事沉浮。定军同京州军的战事终于以新内阁的重组结束了,选了一位无党派的人士做了大总统。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阅使,傅博尧年纪轻轻坐了定军总司令的位子。京州军打散重新编入定军,京州督军突发恶疾,海外寻医。沈伯允旧疾复发,辞去一切军中职务。沈仲凌授京二师师长,两万多人里却只有三分之一是原来的京州军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张报纸,长长叹了一口气。怕是沈伯允怎么都料想不到,他苦撑的一片江山会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事而毁于一旦。也是,这样的时代,盛衰不过常事,繁华总是过眼云烟。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

推开窗,她拿着水壶给窗台上的几盆山茶花浇水。

这时候风信子的花期已然过了。她一回来,就有人又送了几盆山茶花过来。

红、白、粉、紫,真是难为这人寻到这许多的颜色。他是谁呢?她的一举一动显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没有同别人玩什么追逐游戏的兴趣,却仍然有一颗爱花草的心。

犹记得她从前在沈家的时候也种过茶花。那花蕾开始的时候总是喜人,可又总是在将开未开时变黄枯萎凋谢,印象里竟然是一朵都没开过。她虽然气馁,但不愿意妥协,更是种得起兴。

人生有时候还不如草木,秋去春来,花落自有再开的时候,总有一个念想。可她呢,连念想都渺茫了。

荣逸泽在一棵老树下远远望着她心不在焉地给花浇水。他提着这月余的心在真真见到她以后,才实实在在地放了回去。

虽然当初她那样绝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从来都是女人的软肋。他多怕她跟着代齐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没什么比不过代齐的,可他却没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亲骨肉。当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边,多少就是藏着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这些日子,眼瞅着就要熬不住了,她终于从汉浦回来了。

他一边庆幸她没有因为孩子留在汉浦,一边更加疑惑。到底什么样的事情,让她这样两头割舍?

少见她出门,总是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这一天终于见她出门了,他便远远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进了百货商店,提着一包绒线出来,然后沿着大街一直走到公园里。

一条人工开凿的湖水盘旋了整个公园。湖水两岸植着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叶茂的时候。太阳更将那绿色漂洗了一层似的,变成了浅翠,映得湖水都跟着碧绿。她在湖岸的这边漫无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边静静地跟随。

离得不远,他能清楚地看见她穿着半高跟的白色系带皮鞋,小燕领的荔枝膜色软绸齐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丝小白花边。她的头发已然过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绢纱系在一边耳侧。一副慵懒倦怠的模样,他看着依然觉得娇俏幽娴。

她走在湖边青石砌的尺宽沿边上,倒影印在水里,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个不留神就要摇碎在碧波里。

大约是走得累了,路过一个长椅,她便坐下,背对着他。

虽然没看到她的脸,荣逸泽却知道她在哭。垂着头,肩膀在微微地抖动。

他看着说不出的难过,又气她这样偏执,恨不得走过去抱着她一同跳进水里,让她在他怀里清醒过来,却又怕她还是要逃。

因为她没什么作为,他实在是没什么可探寻的头绪。只是隐隐知道大约跟钱有关。可他不是那样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没有都丝毫不能妨碍他对她的感情。她交托后事一样通通把东西都给了他,一定是有什么更紧要的理由。

烟卷在他手里被揉捏得没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后终于妥协一样地弯了腰。白石桥不过就在几米开外,荣逸泽扔了烟卷正要过去,却见一辆军车停在了她前面的路边。车上下来一位军官模样的年轻人,走过去恭敬地同她说什么。

婉初刚哭了一场,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不想被人瞧见脸上未干的眼泪,便侧过脸去擦。心中气恼,出门逛街而已,还是被人跟着!

来的人是傅博尧的侍从官余靖,倒不是特意跟着她。他同傅博尧也不过刚刚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刚巧同女朋友在公园里约会。无意间看到傅婉初一个人坐在湖边哭,知道他的长官是顶看重这位姑姑的,于是把女朋友匆匆打发走了,自己特意跑来看看。

余靖仍旧穿着军服,眉眼都被宽檐军帽遮去,看不清面目。荣逸泽停下脚步,看那年轻人在她身边坐下,又似乎递了帕子给她。

婉初心中还在恼着,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来自顾自地走了。余靖怕她一个人在外头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这位格格一点好脸色也没给,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见她丢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着去追她。

年轻人似乎说了什么,婉初背对着他站住,然后转身同他说了几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车边走去了。

阳光草地清风,空气里还夹着栀子花馥郁的浓香,前后追逐的青年男女——这场面落在荣逸泽眼里,心里打翻了一瓶汽水一样,四面八方沸腾腾地冒着酸冲的气泡。炸开了一朵又冒出一朵,噼噼啪啪的,酸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是为了这么一个人?还是因为分开得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人走到她心里去了?理智的他总是不能信的。代齐那样的人,她的亲骨肉都留不住她,从哪里又冒出这么一个人呢?

余靖觉得这样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委实不好伺候,喜怒无常。刚才还气鼓鼓的模样,他不过说了一句:“咱们司令总记挂着格格,说这回三姨太的生辰叫我去请格格回来听戏……”傅婉初居然就换了一个人似的要他带着她去买贺礼。

余靖摘了军帽,擦了擦头上的汗,长舒了一口气。

荣逸泽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他认得这是傅博尧的侍从官,心里那气泡终于是爆破干净了,糖水一样淌着。想到方才的失态,想想自己聪明一世,怎么遇到她的事情就变傻了呢?可傻就傻吧,谁没个傻的时候呢?继而自失地笑了笑。看着婉初坐进了余靖的车里,心道,傅博尧倒是照顾得仔细。

真正打动婉初的心的,不过就是那“司令”两个字。傅仰琛总是避而不见,马瑞又是个城府极深的人,相比下来傅博尧显然容易相处得多。不如借着他的法,想办法去后罩楼那里看看。于是才叫住余靖,要他陪着去选贺礼。

傅博尧从京州回来后就赶上三姨太的生辰。

傅仰琛重伤总不见起色。半壁江山刚刚到手,他自然是心中高兴,情绪稍稍波动,却又牵动旧伤。那颗子弹因为擦着肺穿过去,到现在还在背部。那天在国际饭店里是强打着精神跳了一支舞。回到家里,已然疼得脸色发白,直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子弹所在的位置十分险要,医生不敢贸然取出来。每日里被伤痛折磨,整个人像脱了骨一样。止疼药如同面丸子一样不抵用,医生也劝他抽食鸦片或者干脆打吗啡针来止疼。

三姨太最知进退,谨言慎语又温柔识大体。几位夫人里,傅仰琛的伤势也就她知道实情,日常起居也多是她照料。平日里难免被姐妹冷言冷语、夹刀夹枪,也不过是一味忍让。

那一回见傅仰琛直疼得人都要晕过去了,差点咬断舌头。三姨太在边上看着都为他疼,便大着胆子给他烧烟,要口对口吹给他。傅仰琛还有一丝清醒,抢了烟杆扔过去,抖着声音骂她:“不长进的东西,大烟枪,也是你敢抽的!”他向来对妻妾和气,这样咒骂的事情从来没有。三姨太两头委屈,哭得泪花四溅。

马瑞也见不得傅仰琛那样受病痛折磨,劝走了三姨太。等到傅博尧回来了,便商量还是先打吗啡针止疼,好歹能让他吃下东西养养身体,能撑一时是一时。那吗啡针刚准备好,傅仰琛有了预感一样,猛地睁开眼睛,扯了点滴瓶子砸过去,呵斥道:“谁敢!”

他不信自己挺不过这疼,那一个人都可以,他有什么不行?脑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恍惚里又听见她当时疼得冷笑,把他手上的吗啡针摔了:“我就是死也不要那东西!你想用这么个法子制住我吗?少做白日梦了!”

他那时候心底无奈又委屈,却什么也不说,自己把碎玻璃整理好:“不要就不要,何必摔碎?仔细扎了脚。”

她只是冷笑,却又强作娇嗔:“真该什么时候换你疼一回!”

他这回终于知道她的疼了。只有疼着,才敢放纵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过去。回忆不过就是他人生的吗啡针,扎进肉里,在迷幻里将这人生再沿着自己的臆想意愿走一遭。

傅博尧同马瑞退了出来,马瑞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只有他知道傅仰琛不过在同自己较一口气,可他同谁说去?总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自古情关难过。

傅博尧见他不住地叹息,只当是为父亲的伤势担忧,反而转来劝他。马瑞只能默然点头不语。势局初定,傅仰琛的伤势还是秘而不宣,能稳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办得热闹,甚至要比往常更热闹。

生辰宴这日婉初送了贺礼,便陪着女眷听戏,却是心不在焉。左右寻不见傅博尧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后罩楼那边晃了一圈,岗哨依然不松,她只好转回。

坐了几刻,越发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摇着扇子离开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没有常使唤的丫头跟着,她心事重重地穿堂过廊,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