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齐心头一滞,她惯常的缱绻柔声里是一派温情脉脉的残忍。心底曲折的傲气,被他强自压抑着,然后才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酸楚和不知所谓的伤心。那是世间无限丹青手画不成的伤心。

那痛慢慢绵延开去,眼中痛意纠缠,卸去一切的表情,只剩黯然的神色,好半天才缓缓说:“好……你给他留张全家福,可好?”

他不能想,万一有一天,圆子问起他,母亲的音容笑貌,他怎么回答他呢?只言片语去勾勒一个不存在的存在吗?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觉得一切是虚幻,是不真实的。他怎么让孩子相信,自己是被爱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留的母亲,说爱他,谁会相信呢?

婉初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代齐拿起她的手,她惊恐地把手往后抽,却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后缓缓放在自己脸颊上,做了一个“掐”的动作。

强作平静的声音后头是细碎的颤抖,双眸凝视她:“姐姐,劭岩求你这一回,好不好?你别生气,劭岩唱戏给你听……”

刚才他的那一个小动作,婉初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样的昂藏七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藏着委屈、抛去尊严、撕开伤口求她,为着他们的孩子,求那一张或许能安抚到孩子心灵的照片。

他们都是岁月里消不去的尘埃,随着风吹云卷,无根无蒂地飘浮。那些爱的、恨的、怨的、苦的、痛的,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是“残睡觉来人又远,难忘。便是无情也断肠”。

听他声啼婉转,见他眼波潋滟、定睛凝望:“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婉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的眸子里盈光闪动。他从不唱这一折,原来只为她唱过,便觉得再寻不到那一个可以听的人。

都说唱戏的那一个虚情假意,其实听戏的那一个才最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

这一刻他不是杀伐不动声色的地狱修罗,也不是江左得意的少年督军。只不过是一个为孩子求一张照片的父亲。婉初觉得悲伤,那伤痛没有来路,没有去处。

这一段他小时候唱给她听过。那时候每次她哭的时候,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说:“姐姐,你别哭,劭岩唱戏给你听可好?”他戏唱得好,素瑾从不让他唱,婉初却喜欢听。于是这一句话比什么都顶用,唱一句都能让她破涕为笑。

唱给她听过的,每一段每一句,他都记得。

婉初挣开他的手,捂住他的唇,不想让他唱下去。她知道他这一生原比自己来得凄楚,所以才越发的骄傲。他肯剥了一身的骄傲,委屈着典意央求,那于他无异于抽筋剥骨。“你别唱,我答应你。”

他的唇在她的手下,是若水的柔软。

他拉着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眼泪是温热的。他伸手给她抹去腮边的泪,她躲也没躲,由着他擦。她指节所过之处是潮湿的一片,就像心头笼罩的雾气。

他们都是在浮世里挣扎身不由己。怨,无处可怨;恨,无处可恨。他知道她的心给了别人,他此生永无转圜。可若真如戏里那样人生三世,那总该有一世能有缘分、有原谅、有情肠。

他知道,有一处是再也没有晴天了。他知道他能求到更多,但是他不需要求了,这一些就足够了。

圆子很安静地瞪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小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很是审视地看看他又看看她,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这样难过。

照相的那一天,阳光没那么刺目,若隐若现在薄薄一层烟灰色的云后头,是个照相的好日子。

婉初将照相的地方选在了督军府后花园里两棵很有些年份的绣球花树前。堆雪似的满树妖娆,树前摆了一张黄梨木的太师椅。她为着孩子的私心,比谁都愿他父子前程似锦、一生繁华。

婉初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旗袍,脖子间是一串珍珠串子,都是代齐叫人送来的,理所当然的合体。她难得地轻敷薄粉,杏脸桃腮,淡扫螓首蛾眉,精心理得云鬟雾鬓。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有几分太太的模样。

她走到圆子的房间,见代齐已然在那里了。虽然依旧是月白长袍,婉初却能看出来这一件是新做的。

圆子这阵子养得好,也渐渐恢复成了一粒圆子,穿得也格外隆重。

代齐本想给他套件婉初织的毛衣,可惜穿在身上,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有些地方还有一两个大洞。

婉初看了看,也觉得不成体面,脸上绯红:“那时候刚学,我现在织得好多了……”不知道怎么,心虚地解释了一句。

“那你有空再给圆子织一件。”这句话在他喉头徘徊了两刻,最后咽了下去。他本就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的。

婉初看他麻利地给圆子穿上一件宝蓝色小长衫,戴上一顶小巧黑丝绒礼帽,活脱脱一个小老爷的样子。皱着眉笑了笑,低声道:“我回去再给他织一件好的。”

这一句恰恰撞到他的心坎上,偏做着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唇边却隐然有了笑意。婉初不经意地一望他,那一丝笑意全然落在她眼底。才知道世界真有这种人,姹紫嫣红桃夭尽放,都抵不过他唇角微扬。

代齐余光瞧见她呆呆地望着自己,惑然问她:“怎么了?”

婉初才恍然自己原是看得太久了,想起那一年也是这样被他的笑意看得如坠云雾,脸上粉腻的皮肤不禁浮起一层嫣红的绒光。目光垂下去的瞬间恰又看见他的衣领,于是指了指自己的领子又指了指他的。

屋子里没有镜子,代齐摸了摸,才知道企领那里的扣子散了。于是抬手去扣,却怎么也扣不上。

婉初略略迟疑,走上前去扬手给他扣起来,边扣边说:“下回可不要光顾这制衣师傅了,瞧这扣头打得不紧,纽襻又不合衬,怪不得要松开……”

她微微跷起的兰花指端,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颈间。是白柳横波,春风乍紧,一瞬间又见落花满地。他敛气屏声,生怕泄露心底的心猿意马。将目光垂下,看见她乌黑一层刘海,小巧有肉的鼻头。

将过往抛去,她眼里只留那个叫“劭岩”的少年。她的温言煦语他听得别有幽情,又有一种家常的亲热,一时间目光缠滞着解脱不开。

她给他扣好扣子,又抹平他企领的皱褶,嫣然一笑道:“好了。”

脆生生的两个字将他唤醒,怕被她瞧去眉梢眼角一点不合时宜的温存亲昵。代齐转身一把抱起圆子,欣然道:“儿子,咱们跟妈妈一起照相去!”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牵起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他手底下是一团水,她难得的柔顺。他的心头都跟着柔软了。

婉初的心被离愁笼着,其实是高兴不起来。由着他牵着一路走到花园里。他的背影落在眼中,突然有前面两个都是孩子的错觉。

从代齐手里接过圆子,婉初在椅子上安坐下。

代齐出尘如玉地立在她身后,双手落在她双肩上,她微微地僵了僵,转而弛然下来。

摄像的师傅是个德国人,觉得这一家三口分外养眼。只一出现,便是一幅画,那样莺俦燕侣的一对璧人。

他看着夫人淡淡的面容,于是用着生硬的中文道:“太太笑一个吧。”

婉初努力地笑了笑。摄影师从镜头里看着,照了一张。觉得这一张虽然好,却少了点什么似的。

这时候圆子却突然哭了,婉初慌忙地去看他,摄影师闪念中又抢拍了一张。

照片洗出来后,这第二张上,女子微微侧头垂目看孩子,身后的男子俯身去看她,背后是灿若云霞的一树锦绣繁花。只觉得时间便是他人的身不由己,这定格的宁静里,休问沧海桑田,朱颜白发,情与天长。

第二日夜晚,特意哄圆子睡下后婉初才离开。来时双手空空,去时也没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侍从官替她拉开车门,婉初走到门边,驻了驻足,心下恻然,转身道:“你别送了。万一孩子醒了……”万一他醒了看不到自己了,会怎么样?婉初不敢想。

“好。”他惯常淡漠的口吻,听不出情绪,嘴角努力给她一段可捕捉的细微的笑容,然后看她坐进车里,又俯下身子,透过车窗看了她一眼,“你保重。”

婉初强忍着眼泪,又望了望圆子的房间,点了点头。

代齐扬了扬手,示意司机开车,然后直起身来。车轻马快,一瞬间展目无踪。扬起的灰尘染着夜露的潮湿,渐渐落于尘土,再无迹可循。他抬头看见天上一轮满月,四面无云亮晃晃地挂在中天。

怎么可以这样圆呢?最难寂寞空庭月,圆也心焦、勾也心焦。圆的不是圆满,仿佛是心里空了一块;勾的才是残缺,怎么都填补不齐。

他缓缓走回圆子的房间。朗月洒得一室银白,他看到圆子居然没有睡,也没有哭。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小床的中间,摆弄着婉初平常逗他时候的一只布老虎。

“圆子。”代齐叫了一声。

圆子听到他叫,抬头看见他,丢下布老虎往前爬了几步,在小床的栏杆前呜呜哇哇地叫了几声。代齐知道,这是他想让人抱。

他走过去把圆子抱起来放在胸前,坐在婉初往常坐的那张摇摇椅上,给他哼起婉初曾哼过的那些歌。断断续续的,野调无腔的怎么都哼不全。

圆子抬手想再去抓头发,手里却抓了个空,只摸到了他的脸。仿佛在他脸上摸到什么从没碰触过的东西,小东西眉头拧了拧,于是很认真地去抹,想知道是什么。一下、两下……那异样的东西终于抹干了。然后冲他粲然一笑,打了一个哈欠,眯上眼睛安静地趴在他胸前睡过去了。

第二十四章 人间别久不成悲

浑浑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车,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台,恍然隔世一般。因为离别,让心中胶着着一种颓然,更有一种行尸走肉的空虚。

马瑞派去跟着她的两个侍从官早早知会了马瑞,婉初下了火车,见到等在一边的汽车也不觉得惊讶。

不过离开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样。街道还是那些街道,店铺还是那些店铺。婉初看着却说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去做些什么。

车窗外倒退的风景里,有恍惚她和荣逸泽的身影;看到别人抱着孩子,都觉得眼泪要掉出来。她怎么就这样苦,非要她经历这样与至亲和挚爱的生离死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