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五一直蹲在楼梯拐角,算着代齐进去好半天了,看来好事是要成了,圆子终于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点着烟,嘿嘿笑了几声。只是笑还不能够体现心中的快乐,嘴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几句很趁景的小调。

心里想,圆子啊圆子,五叔真是对你不错。小时候给你喂奶,还冒着挨鞭子的风险给你留娘。长大以后,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对不起我啊!回头娶媳妇的时候,怎么也得第二个给我敬酒才说得过去。

一想到圆子娶媳妇,他又开始琢磨,圆子该找个什么样的媳妇。依他从前选奶娘的经验,选媳妇儿这事儿指不定也要他出面来参谋参谋。

代齐从婉初房间里走出来,走了两步隐隐听见有人在哼着不着调的小曲儿,于是走过去一看,却吓了霍五一跳。

霍五脑子里这时候代齐应该同圆子娘在搓小圆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来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这么快?!”

然后在代齐扫过来的冰郁的目光里,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什么这么快?”代齐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回道:“没,没什么。”

“怎么回事?”代齐看他那模样心里就猜出几分。

霍五觉得既然做了,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他又不是为他自己。“没怎么回事,我这不是想让圆子有娘吗……看你们太费劲,我就给夫人弄了杯‘茶’……”边说边觑着代齐,看他气息仿佛是不太稳,脸上也有些红,很有一种惶然的余韵。

“我说过很多遍了,那个不是夫人。”代齐脸色稍霁,声音里却带着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总是圆子的娘,是吧?”

代齐这下不说话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励一般,更理直气壮了:“我这也不是瞧着,圆子总没娘也不是个事情。我就是个没娘的,我知道没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回来了。可圆子娘是在跟前,也愿意回来。我瞅着你们这境况就费劲,这不是想给你们加把劲儿吗……”

也不知道好事情成了没有?代齐向来穿着整肃近乎保守,这会儿散开几粒扣子、衣衫凌乱,那是绝没有过的状况。可时间是不是短了些?霍五想着,然后就带着疑惑又觑了他一眼。

代齐回他的眼色更冷了冷:“我看你是闲得太厉害了。既然太闲了,不如到前线听听炮响,清醒清醒脑子。”说完就往婴儿房那里去。

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刚才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轻重。万一重了,不过是多睡上几刻;可若太轻,保不住她什么时候醒过来又要喝水,万一旁人撞见总是不放心。

霍五被他的话惊得愣在当场:“不是……这……唉,督军,你不能……”断断续续地还没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的真情实感呢,代齐却又转过身道:“今天晚上你给傅小姐守夜。她要是要什么就叫丫头进去伺候。不许睡觉,不许换岗。”然后整个人消失在圆子的房间里。

霍五本来今天就因为这个计划,昨天夜里就兴奋得没睡着。今天这一晚又睡不成了,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婉初房门外一靠,嘀嘀咕咕道:“圆子啊圆子,你爹自己不争气,你没娘疼,也怨不得别人了。”然后长长叹了一口冤枉气。

第二天婉初醒过来就觉得后颈疼,揉了半晌才稍稍好些。夜里不知道怎么梦到了荣逸泽,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一样。想了想似乎是个春梦,脸倏地就烧起来。忙起来去洗了凉水脸,人才平静下来。

代齐在军部神思不宁地坐了半日,突然叫了车回去。

远远就看见婉初抱着圆子坐在花园的白石凳上,旁边围着两个年纪小的丫头。身后是丛生葱茏蓊蔚的攀藤玫瑰,海上繁星一般一簇一簇地涌在绿波之上。春光已去,盛夏也能如此繁华。

圆子现在已经坐得很直了,这时候他坐在婉初的膝上。婉初一手扶着他,一手拿着一把檀木镶金的小梳子。

梳子梳了几下,给他梳了一个中分。婉初把他转过来看了一眼,旁边的丫头捂着嘴笑,婉初也跟着笑:“这个不好看。咱们再换个背头看看。”

于是打乱了中分,齐齐地往后梳过去。油亮细软的头发很服帖地背过去。圆子手里拿着一把小木枪,眉头紧紧蹙着,脸上是一种憋屈隐忍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忽略在他身上找乐子人的恶行。

婉初又看了看他的背头,觉得也不算漂亮,又梳了几下:“再给梳个什么头型?”

旁边丫头眼尖,见了代齐在不远处,都唬得不作声了。

圆子觉得状况有异,从小木枪上抬头就瞧见爹了。丢了小木枪,咧嘴哭起来了。

代齐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给圆子梳了一个三七分:“这样好看些。”

圆子哭得更甚,你也要同她一起玩我吗?

婉初看了看,好像是好看多了。不过,这眼熟的分明就是他父亲的模样。

代齐笑了笑,眼底是漫不经心的温柔,将圆子抱起来:“该睡觉了吧?”

婉初“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回走,正遇上临行要出发的霍五。

霍五早上等到天光大亮,确定婉初起床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然后开始打点行李。想了想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圆子,又特意过来见圆子一面,也是满脸委屈的模样。

婉初怕他有公事交代,独自带着圆子先回了婴儿房。

等到霍五离开,代齐再过来,路过婴儿房,从虚掩的门里望见婉初抱着孩子,在摇椅上摇着他睡觉。她嘴里哼着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调,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宁静又分外的温柔,嘴角轻轻扬着。

他是被这场面吸引过去了,又不忍心破坏那幅画面,脚步放得轻了又轻。

婉初听到动静,怀里的小人才睡下,她竖着一只指头在嘴上,冲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垂目看了看孩子,脸上带着细柔暖笑。

代齐便停了停,站在哪里,有些发呆。他看着婉初轻手轻脚地站起身,又欠身把孩子放进小床里。孩子也就是动了动,没有哭。他却觉得奇了。

婉初轻手轻脚退出来,看他呆呆地望着孩子,却轻轻推着他出去。她的手在他胳膊上,隔着薄薄一层棉布,能清晰地感觉到相触的那几个指端。

这动作却是家常的太太赶着丈夫做什么事情的模样,颇有几分居家的柔情。

婉初推着他出去,转身掩上门。“我记得国外的杂志上说,孩子还是自己睡的好。你总抱着他,你们谁都睡不好。他大了,白天吃得不少,晚上的奶也可以断了……”她这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育儿经。

代齐听她娇翠细语,只觉得那是临水一树桃花,风吹过去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水面上,一个水波接一个水波,都是轻轻的涟漪,是转瞬即逝的。可心湖上却全是那粉红的花瓣了。

等发现代齐脸上的惑色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平常看杂志,入心了这许多养孩子的东西。代齐笑了笑:“你倒是有经验。”

“都是从杂志上看来的。”

他听她这样说,也隐隐知道颇有一些交代后事的意思。看她那神色,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估计昨天的事情是记不得了。

说到这里却都是无言了。

婉初又垂了垂目光:“我去喝杯茶。”

他点点头,却是不动。婉初走了一步,他仍旧堵在走廊那里。看她神情有些局促,这才知道挡了她的路,身子稍稍侧了一下,给她让了一条路。婉初这才从他让出的路中走过去。

这一段走廊不宽敞,另一边还摆着一张花几。那花几上有一方欧式的镏金雕花框子镜子,镜子里印着的都是真实又相反的虚像。他瞧见自己一副事出有因又查无实据的惶然的模样。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胳膊擦了他的手。那一瞬间,他突然想抓住她的手,问她:“你会不会为了孩子留下来?”

手指头微微颤动地弯了弯,还是寥落无趣地变成拳头缩住了。身边骤然一空,空气里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她的高跟鞋,踏在朱红攒花的羊毛地毯上,本没有什么声响。他没有回头,也能仔细听到那离开的脚步声,是理所应当的渐行渐远渐无声。

圆子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这时候又哭起来。他推门进去,把他抱起来,掬在怀里摇了摇,轻声说:“别哭,你还有爹呢。”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两日,代齐回来得越发的晚。是想留点时间给她母子,也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惧。那场面越是温馨,他越是害怕,不如当从来没有过。

在军部挨到月上梢头、天寒如水,他才回家。路上还有几分归心似箭,等到了楼下,抬头见圆子房间还透出暖黄色的光,他又慢了慢脚步。

圆子吃完了晚饭显得很激动,闹了很久就是没有睡意,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地看着婉初。婉初先逗弄着他趴着翻身、抬头,看着孩子娇憨的模样,也是什么愁事都想不起来。

往常圆子这会儿就要闹觉犯困的,今天似乎一点睡意都没有。只好又抱在怀里让他虚坐着,逗他说话,给他说自己小时候听来的故事。

代齐缓步上楼,在门边徘徊良久。那天婉初一离开,小东西哭的样子又在脑子里映出来。霍五的话也响起来:“孩子总得有个妈呀。”

他想,为了孩子,他总得求她一回。

代齐推门进去,婉初正在逗孩子,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出一个心甜意洽的笑容,捏着圆子的手冲他摇一摇:“看,爸爸来了。”

这一句没来由地让他心里一暖,月光印在白粉墙上的树影倏然地开出了花。

他走过去,单膝在她面前跪下,缓缓地说:“婉初……”

婉初“嗯”了一声:“什么?”

代齐目光垂下,正对上圆子的小脸。那徘徊了几日、在嗓子里涩滞异常的话,突然在心底投了一块奇异的宁静,将目光直对着她:“我不求你什么,就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张照片给孩子?我怕有朝一日,孩子要是问起来他母亲……”

婉初的笑渐渐凝了,圆子软而小的手握在手里,像是捏了一段虚无的岁月。她也害怕,怕有人这样问她。她在心底想过千千万万个理由,都不够。她只有这样一个狠绝无情又不伤人的答案:“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跟他说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