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三公子带话给我。我会去的,但女傧相我是万万不能做的。”说完一副慢走不送的冷淡,不肯稍假辞色。径直摇摇晃晃地从床上起来,走到桌子前端起杯子慢慢地喝起水来,仿佛屋子里根本没他这个人。

荣逸泽被她的冷淡打击得满心水泄不通的闷涩,这时候什么轻佻的俏皮话也说不出来了,风度翩然也在她那里行不通。他怅然低语了一句:“这事回头再说,你先休息吧……”说完快步走出去,是落荒而逃的模样。

空旷的楼里,听见他脚步匆匆。每踏一步都带着弥远的回声,这一声回声还没结束,那边又一声“嗒”地踏在她心上。像墙上挂着的一口钟,总也没个完。又怕那声音就这样结束,想让那回声再荡一回。可那声音还是渐行渐远了。

婉初觉得手无力再端起那杯子,颓然地放下。刚才喝下去的水都变成眼泪全掉了出来。她这又是做给谁看?就算不再是恋人,怎么就不能好好同他说清楚呢?在这世上还有谁真心待她?不过就是被他宠爱过,才越发有恃无恐、理所当然地肆意践踏而已。

荣逸泽满腔的闷涩随着那一阶一阶的楼梯都踩进心里去,可总是踏不平。深深通往下头的,不是脚能踏上的实地,而是深渊。那闷涩践踏得深了,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气来,恨得他牙痒痒。

他停下脚步,转身又快步走上楼,抢着步伐到她宿舍门口,哐的一声推开半掩的门。

婉初被那门声惊得回过身,却见到他又站在门那里。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他惯常洒脱的俊脸,难得的神情冷峻。

婉初连忙背过去擦了眼泪:“我不知道三公子在说什么。”

荣逸泽越发气恼,同她讲道理,简直完全不生效力。于是走过去掰着她的双肩,逼她转过来正视自己:“你真是不打算同我在一起了,是吧?那我还带着你的东西干什么?给自己找难堪吗?”说着从衣领里把挂了钥匙的项链拽了下来,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还给你。”

婉初慌了神,她从没想过把东西再拿回来。她下意识把手背到后头,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

“好,你不要,我也没留着的道理。索性丢了算了!既然是一拍两散,总要断得干净!”说着,就手往窗外一丢。

婉初真是发急了,抓住他胳膊哭道:“你干什么,那是开金库的钥匙!”说着就要转过去看钥匙落在哪里。可任她怎么转双肩都牢牢被他固定着,动弹不得,“你放开我,快点把钥匙找回来啊!”

挣了几下,急得抬头去瞪他。却看见他倏然换了一副倜傥温柔的笑脸:“你终于肯跟我说一句实话了。”

婉初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笑着摊开手:“在这里。我怎么会舍得把你的嫁妆给丢掉?”

婉初才知道他不过是逗她,气得一跺脚,还要挣扎着推开他,却被荣逸泽牢牢搂住。

他的唇落在她的发间,她夜里出了一身的汗,头发间带着温暖的潮气,像是大雨过后丛林里升腾的雾气。只待太阳出来,便是清爽的天地。

“现在再给你十分钟,你有什么不顺心,尽管闹出来。然后再不许你这样闷着骗我、叫我难受。你摸摸这里,疼得厉害。”说着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口。

婉初终于不再动弹,原来依靠着他是这样的安心。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算了,就是都告诉他被他嘲笑、被他讥讽、被他抛弃,又怎么样呢?她认了,全都认了。她多贪恋他怀里的美好、他怀里的宁静。

原以为人生最大的幸事是得一心人白头不离。现在才知道,她原来还要幸运:她走得那样远,还有一个人在原地等着她。

她乖顺地抱着他,他一会儿就感觉到前襟一片潮湿。她瘦弱的肩膀不断耸动,头深深埋着,仿佛努力克制,可总也克制不住悲伤。

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轻笑道:“我都没哭,你倒哭起来。说说看,到底谁把你委屈成这样?”

婉初摇头只顾啜泣,也知道自己涕泪满面,哭得实在不成体面,更是不愿意叫他瞧去样子。等心头那一整团委屈全都宣泄出来,方才稍稍止住道:“我去洗个脸。”仍旧垂着头,匆匆去了盥洗间。

半刻才见她踯躅地从盥洗间出来,脸洗过,泛着珠光的皮肤显得吸足了水的水嫩。眼睛红肿得叫人心疼,越发看着一双眸子汪汪的。一双手有些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一会儿摩挲一下手臂,一会儿又捏捏指尖。

荣逸泽这时候坐在她床沿,冲她伸出手,缓笑柔声道:“过来。”

婉初难得的顺服,乖乖在他身边坐下,目光还是垂着,余光里还能瞧见他手上的戒指,咬了咬唇,很勉强地平静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结婚的?”

说完,一阵酸痛袭上来,像拿着半湿的帕子在狠命地绞着双手。明明一滴水都绞不出来了,还跟自己过不去一样地绞动,非要手心都发疼才肯罢休。

荣逸泽愣了一愣,随即明白她在说什么。慢吞吞地笑着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发窘,还是没见他回答,倒把她憋得涨红了脸,扭捏地把头偏到一边。

他心底只涌满了满足的温柔,从她背后把她搂进怀里。婉初身形一震,却没有挣扎。这时候突然有些感同身受,当初母亲明明知道要做妾,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到父亲怀里的那份心情。是心甘情愿委屈自己,也要成全那份热爱。

她这份心甘情愿后头,又有一分不安,难道真的是爱到愿意做小,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吗?她心里煎熬得难过。

他的下颌正好松松地搭在她肩上,唇正好落在她耳边。呼出的热气都扑到她脸颊上,让她的脸红得更厉害。

“你还问我什么时候结婚吗?新娘子跑了,你让我同谁结婚去?这戒指原是等着你来戴的,总也等不到,心急了,自己就戴上了。

他的目光在她颈间逡巡:“我送的戒指呢?不会扔了吧?”说着却抬手去拉她衣领间露出的一小截的明红色丝绦,最终在那末尾看到了他送的戒指,然后又闷闷地笑了几声。

婉初这才知道是误会了他,一时间阴霾尽去,却又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笑声在耳边,震得一团一团的灼热,又觉得他笑得分外的坏,更是窘得说不出话,只把头偏得更厉害。

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能笃定她的心,其他的都不重要。一闪念,又想起另外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当务之急,他得要她给个孩子,亡羊补牢一样地防着夜长梦多,才是真正的不落人后。

婉初积攒了满腹的话,正要同他说,却不想颈间热气重了又重。他的吻急匆匆落下来,一路攻城略地地扫过来,不容她开口,都封在唇里。

婉初连叫他“等等”都张不开口,随即也迷了脑子,随着他一同在海浪里沉沦。从炫目的喘息的瞬间,才娇恼地挤出了一句:“门没关!”

婉初身子虚,睡了小半夜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他目光定定地望着自己:“你也醒了吗?”

他抬手把她落下的一缕头发别在她耳后,轻笑道:“不敢睡。”真怕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她又跑了。

婉初殷红着脸,抿了抿唇:“我不会再骗你了。”

他仿佛早就知道一样,亲昵地笑了笑,说:“好。”

婉初坐起来,打开一盏壁灯,从手包里取了被自己抓成团的信,递到他眼前:“我母亲的信……”

荣逸泽也坐起来,接过来平展开来。

两张纸,上头一张是俞若兰给婉初的信。大约说起原委,回国后自愿在定州住下,傅仰琛并无胁迫。字迹显然不是一天写成的,而是停停写写,字体时行时草时楷,总见得同女儿说起这事情的难处。

底下一封却是一首词,极其漂亮的绢花小楷写在熏了香的细浆信纸上。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下头写了两个字“赠琛”。

荣逸泽心底顿时唏嘘起来,原来傅仰琛等的就是俞若兰的一封绝笔诗而已。这两个人互有了情愫,赖着各种缘由到死都没说明白。这其中固然碍着人伦大妨,可半生纠缠也难免太过撕肺揪心,顺带着小辈们也跟着掺和进去遭殃。

他记着婉初曾说起过,她母亲最唾弃的就是那句“傅家的男人从来都是情种”。婉初说起的时候,道:“我母亲后来就嘲讽阿玛:‘情种是不假,专情的没一个!’”

荣逸泽又想起傅仰琛同他说的那件事情,蓦然感慨,不是没有痴情专一的男人,不过是俞若兰没遇到。或者说,遇到的时候太晚了而已。

可看着信,他还是有些不理解:“你就是为着这个?”

婉初摇摇头:“先前我无意里听说大哥想要金子,我本来想给他算了。结果碰上个什么人,说是母亲叫她来同我说被大哥囚禁住,叫我快走。你说,我怎么能不顾忌她自己走呢?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找她,也不知道她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得了这信才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同他在一起,存心骗我……我只是不知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私的母亲。”

说着眼眶子又红了起来,赌起气来一样,有一茬没一茬地揪着裙边上钉着的一圈蕾丝花边。不知是哪只指甲勾起了一小截丝线,正被手指头夹住。仿佛是被人拿住了短,一拉,花边都心虚地缩在了一团。她还是不解气,不停地去拽那根快要绷断的丝线。

“丈夫是她自己选的,那时候就知道是个风流的。既然嫁了,人家容了她,她怎么就不能有稍稍容人的量?她怎么就不肯顾念我一点,给我一个完整的家?非要带着我四海漂泊,自己整日饮恨?”婉初喃喃道。

荣逸泽知道她在赌气,这些话不过是任性时随口说说,可他听来却不免心忧。有朝一日,她会不会顾念那个孩子,给他一个完整的家?虽然他自觉算不得什么好人,但在感情的事情上,他总不愿勉强于她。

牵起她的手,很是认真地问她:“那你呢?你可愿意为了那孩子同他在一起?”

婉初怔了怔,这是她一直没认真想过的问题,也知道想也想不出什么答案,所以把这一切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抉择都一股脑儿地归责给母亲。

“我不是现在就要你说个答案给我,但是婉初,如果你不想清楚,早晚有一天你心里这个结会越来越大,越来越难解。”

“我原本想把孩子要回来……可是看见他那样子,我张不了口……”说着又哽咽起来,“你不知道,当初素瑾多可怜,哭着跟母亲求。她就是不肯留下他们!……我原来从来都没怨过母亲,觉得她离家也是情有可原,感情的事情原就容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辜负。可我现在真是恨她,要是母亲当初肯有一分容人的量,后面我就不会那么苦了。既然母亲自己也做不到从一而终、矢志不渝,又怎么能要求阿玛?”

荣逸泽揽过她,轻拍她的背。这时候跟她谈孩子的问题,确实是难为她。等到他们也有个孩子,也许,她就没那么难了。这样做未免自私,可感情的事情本就没道理和公平。

他替她擦了擦腮边的泪:“不怕你恼我。在我心里,你不知道我多感谢伯母。人生一世,谁也看不到那么远。不过是兜兜转转,我更感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成全。”

如果没有这一段磨难,他又怎么同她走在一起?怕是她顺顺利利地嫁给了沈仲凌,每日里叫着劭岩一声“小舅舅”,过着深宅大少奶奶的日子。他于她的生命顶多是点头之缘,几次目光的交汇,再不会更多。

她心里又怎么会不明白?“可母亲总不该骗我。”

他又微微一笑:“你又怎么能肯定,给你带话的一定就是伯母派使的?”